〔合江樓下戲〕
合江樓下,秋碧浮空,光搖幾席之上,而有茅店廬屋七八間,橫斜砌下。今歲大水再至,居人散避不暇。豈無寸土可遷,而乃眷眷不去,常為人眼中沙乎?
〔名西閣〕
元豐七年冬至,過山陽,登西閣,時景繁出巡未歸。軾方乞歸常州,得請,春中方當複過此。故有閣欲名,思之未有佳者。蔡廓,謨之子也,晉、宋間第一流,輒以似公家,不知可否?
亭堂
〔臨皋閑題〕
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範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子,上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名容安亭〕
陶靖節雲:“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故常欲作小軒,以容安名之。
〔陳氏草堂〕
慈湖陳氏草堂,瀑流出兩山間,落於堂後,如懸布崩雪,如風中絮,如群鶴舞。參寥子問主人乞此地養老,主人許之。東坡居士投名作供養主,龍丘子欲作庫頭。參寥不納,雲:“待汝一口吸盡此水,令汝作。”
〔雪堂問潘老〕
蘇子得廢園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子隱幾而晝瞑,栩栩然若有所適,而方興也,未覺,為物觸而寤。其適未厭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於堂下。客有至而問者,曰:“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未能,拘人也而嗜欲深。今似係馬止也,有得乎?而有失乎?”蘇子心若省而口未嚐言,徐思其應,揖而進之堂上。客曰:“嘻,是矣!子之欲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投刀,避眾礙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馳至剛,故石有時以泐;以至剛遇至柔,故未嚐見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縛;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釋。子有惠矣,用之於內可也,今也如之在囊,而時動其脊脅,見於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風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於人,猶風之與影也,子獨留之。故愚者視而驚,智者起而軋。吾固怪子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為藩外之遊,可乎?”蘇子曰:“予之於此,自以為藩外久矣,子又將安之乎?”客曰:“甚矣,子之難曉也!夫勢利不足以為藩也,名譽不足以為藩也,陰陽不足以為??也,人道不足以為藩也,所以藩子者,特智也爾。
智存諸內,發而為言,則言有謂也,形而為行,則行有謂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恚言,如狂者之妄行,雖掩其口,執其臂,猶且喑嗚蹙之不已。則藩之於人,抑又固矣。人之為患以有身,身之為患以有心。是圃之構堂,將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繪雪,將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則形固不能釋,心以雪而警,則神固不能凝。子之知既焚而燼矣,燼又複然,則是堂之作也,非徒無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見雪之白乎?則恍然而目眩。子見雪之寒乎?則竦然而毛起。五官之為害,惟目為甚,故聖人不為。雪乎雪乎,吾見子知為目也,子其殆矣!”客又舉杖而指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雜下也,均矣,厲風過焉,則凹者留而凸者散。天豈私於凹凸哉?勢使然也。勢之所在,天且不能違,而況於人乎!子之居此,雖遠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實礙人耳,不猶雪之在凹者乎?”蘇子曰:“予之所為,適然而已,豈有心哉?殆也,奈何?”客曰:“子之適然也?適有雨,則將繪以雨乎?適有風,則將繪以風乎?雨不可繪也,觀雲氣之洶湧,則使子有怒心;風不可繪也,見草木之披靡,則使子有懼意。睹是雪也,子之內亦不能無動矣。苟有動焉,丹青之有靡麗,冰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襲,豈有異哉!”蘇子曰:“子之所言是也,敢不聞命?然未盡也,予不能默,此正如與人訟者,其理雖已屈,猶未能絕辭者也。子以為登春台與入雪堂,有以異乎?以雪觀春,則雪為靜,以台觀堂,則堂為靜。靜則得,動則失。黃帝,古之神也,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南望而還,遺其玄珠焉。遊以適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適於遊,情寓於望,則意暢情出而忘其本矣,雖有良貴,豈得而寶哉?是以不免有遺珠之失也。雖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複其初而已矣,是又驚其遺而索之也。餘之此堂,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之,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將見其不溯而,不寒而栗,淒凜其肌膚,洗滌其煩鬱,既無炙手之譏,又免飲冰之疾。彼其趑趄利害之徒,猖狂憂患之域者,何異探湯執熱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餘之所言者,下也。我將能為子之所為,而子不能為我之為矣。譬之厭膏粱者與之糟糠,則必有忿詞;衣文繡者被之以皮弁,則必有愧色。子之於道,膏粱文繡之謂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為師,子以我為資,猶人之於衣食,缺一不可。將其與子遊,今日之事姑置之以待後論,予且為子作歌以道之。”歌曰:
雪堂之前後兮春草齊,雪堂之左右兮斜徑微。雪堂之上兮有碩人之頎頎,考於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甕而忘其機;負頃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變,悟昔日之臒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縱而鞭吾之口,終也釋吾之縛而脫吾之。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勢,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吾不知雪之為可觀賞,吾不知世之為可依違。性之便,意之適,不在於他,在於群息已動,大明既升,吾方輾轉一觀曉隙之塵飛。子不棄兮,我其子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