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雞湯麵和荼蘼宴
這一年的春季,平城多雨。清明未至,不大不小的雨已經接連下了三四場。唐律和畢羅兩個相偕去赴宴這天,又趕上一個雨天。
宴會舉辦的地方不在城區,而是郊區的一座庭院,唐律坐著車過來接畢羅一道,到了畢家,他不免要登門跟畢克芳打個招呼。時間尚早,畢羅和畢克芳剛一塊用過早餐。這一天的早飯不再是門口買的水豆腐,而是畢羅親手做的雞湯銀絲麵。銀絲麵的功夫不是一兩天能練成的,所以其實麵是畢克芳半指導半幫忙做好的,但雞湯是畢羅前一天晚上燉好的,還有最重要的調味,這些都是畢羅一個人獨立完成的。
畢克芳大概是太高興了,一小碗銀絲麵,他竟然全部吃完,雞湯也都喝光了。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畢羅覺得,自己做的味道大概真的不賴。她自己也嚐了,銀絲麵又細又勁道,雞湯清澈不油膩,還透著那麼一股清香味兒,大概是放了枸杞和香菇的緣故,湯裏還透那麼一點甜。大清早起來吃這麼一碗雞湯麵,真是說不出的舒坦適意。
更逗的是唐律,一進門就抽了抽鼻子,看到畢羅站在一旁,上來就問了句:“早上吃的什麼,這麼香!”
畢克芳聞言一笑:“阿羅親自下廚,做的雞湯麵。”不等唐律開口,老頭兒已經端起蓋碗,他用這個喝茶用了幾十年,雖然現在大夫不大讓喝茶,但還是用這個盛水喝:“不知道唐少沒吃早餐就過來,雞湯麵隻做了兩人份,都被我們爺兒倆吃了。”
畢羅忍笑,雞湯還剩半鍋在後廚呢。想不到老爺子也有這麼小氣的時候。
唐律也不尷尬,特別俏皮地接話:“是我來遲了,不然還能嚐嚐大小姐的手藝。看您這樣,就知道阿羅這雞湯麵味道不俗。”
畢克芳笑吟吟的:“哪兒能不俗呢,自家人愛吃的那一口,最俗不過。”
唐律肅然起敬:“大俗即大雅啊!”
畢克芳笑眯眯地受了唐律這句恭維。
一旁畢羅都快聽不下去了。她發現自家老爺子跟唐律在某方麵還挺有共同點的,腹黑外加厚臉皮。
她什麼時候要是能修煉到這倆人的一半,估計也能出師了。
直到坐上車,唐律麵對畢克芳時那副帶著恭敬的笑意都沒淡去。車子徐徐開起來,他若有所感地說:“看來畢老先生是不太放心我帶你出來啊。”
畢羅奇道:“你從哪看出來的?”依照他們家老爺子平時說話的那個習慣,他對唐律絕對算得上相當客氣了。而且私底下他對唐律的評價也不差。
唐律歎了口氣:“一進院子就聞到你燉的雞湯香了,畢老先生非說一口沒剩。”他一邊說一邊看畢羅,眼神頗為幽怨。
畢羅睨了他一眼:“說的好像你就真欠這一口雞湯似的。”
唐律說:“一天之計在於晨,一天的精華在早餐啊!”
畢羅才不信他的話,這家夥能預訂到桑紫的“荼蘼宴”,才不差她這個下廚新手的一碗雞湯麵:“餓著點好,就怕待會兒菜多得你吃不過來。”
唐律失笑:“你以為我是貓的胃口嗎?”
而且桑紫本人做菜,出了名的精致量小,今天這頓午餐他能不能吃飽都還是個問題,還吃撐?怎麼可能!
車子在一座小院外頭停妥。
畢羅下了車一看,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往遠處看,不遠處就是山,還能隱隱聽見水聲,應該有河,說句煞風景的,根本就是荒郊野外!但誰也不敢小瞧了這荒郊野外的小小院落。遠的不說,光門口停的這一溜車,就夠排場。唐律今天讓司機開的也不是往常的那輛黑色奧迪,而是一輛畢羅叫不上名字的,但看車型和漆就知道,這車子不會太便宜。再看從後麵一輛布加迪下來的兩個年輕人都盯著他們這輛轎車看,更讓畢羅覺得隱隱不安……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著。雖然知道今天是來赴宴,但她也沒想到會需要穿小禮服……還不到清明呢,她穿一件改良的中式裙子,外麵的罩衫也是配成一套的,喜歡這種風格的人知道她穿的是漢服改良款,不知道的人也不會覺得怪異,隻會覺得看著挺古典的款式。
裙子和外搭是蛋殼青與白色的配色,她梳了個半丸子頭,紮了條同色係的手工繡花發帶,除了腕上一隻銀鐲也沒有其餘搭配,看起來既清爽又有幾分古典韻味……今天桑紫的這個宴席取名叫荼蘼宴,聽著應該也是往古典菜係上靠的,畢羅本來覺得自己這身搭配應該挺應景的,結果一看這些人的車子還有身上的西裝,突然又有點心裏發虛。
唐律用手臂輕輕碰了她一下:“看什麼呢?”
畢羅心裏這麼想著,嘴上也就問出來了:“我今天穿的……是不是有點不夠正式啊?”
唐律眯眼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張口就說:“挺好的啊!”他四下裏一打量:“挺應景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這衣服設計偏向古典元素的緣故,看起來沒什麼胸……
當然這話他不可敢對著畢羅說。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也看出來,畢羅是個從小被畢克芳那老頭兒保護長大的乖孩子,氣急了罵人也隻會罵罵“無恥”,“沒良心”這種的。他們倆在這方麵段位相差太多,他覺得挺正常的一句話一件事,以畢羅的標準很有可能就是無恥、下流、不要臉。所以現在唐律跟她說話非常克製非常端正,不敢瞎胡沁,就怕畢大小姐一時義憤,也把他劃到“無恥”那個陣營裏。
在畢羅心裏,“無恥”一詞已經是個非常可恥可恨不可原諒的標簽了。
他作為未來畢家的“準”合夥人,值此多事之秋,一定要潔、身、自、好。
想到這兒,唐律挺直了腰板,將手臂一抬,示意畢羅扶著:“大小姐,請吧!”
畢羅沒好意思挽住他,隻是將手輕輕搭上去,另一邊,司機遞過來兩張帖子:“畢小姐,這是您和我們少爺的請帖。”
畢羅見院門口好像就有檢查這個的,道了聲謝接過來,又問唐律:“那你的司機今天就沒飯吃了啊?”
這地方看著挺荒涼的,司機不跟著入席,難道要餓一頓?
司機一聽這話有點忍不住想笑,又忍住,看了唐律一眼,沒敢說話。
唐律說:“你也把我想的太沒良心了,真以為我是周扒皮啊!”他伸手一指院子裏頭第一排房子:“待會咱們進去了,他們可以在那休息、吃個飯,等等人。”
桑紫的宴席,這方麵向來安排得妥帖,這也是她每到一個地方頗受追捧的原因之一,菜做的好吃、又頂會做人,這樣的人才誰不喜歡?
而且……唐律忍不住摸摸下巴,聽說這個桑紫,還是個大美人兒?
門口那一關驗證過身份之後,又將請帖還給了畢羅。進了院子,畢羅就鬆開手,將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唐律在一旁忍不住說:“大小姐,一個帖子就值得你這樣看。你要真喜歡,回頭等見到本人跟她要一套不就行了。”
畢羅眼睛都亮了:“這個有一套?”
唐律點點頭:“她這個宴席,今年一共會做四次,春季是荼蘼宴,夏季百花宴,還有秋冬兩季,菜色都依照時令來,地點也東西南北,依照宴席所需的風格選址。”
畢羅將請帖放在心髒的位置,悄悄抿唇,其實這樣的宴席,四時春也可以做。如今網絡越來越發達,許多古書上的資料大家都能查到,年輕人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真走出來看一看才知道,曾經讓四時春引以為傲的中式古典菜係,現在有許多人都在做,而且做的還別出心裁,這個桑紫就是個典型。
菜譜的事給了她和四時春當頭一棒,可如果菜譜一直好好的,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現在看來,當時的想法真是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罷了。
唐律見她發呆,正要說話,就聽到有個聲音在說:“這位應該就是唐律唐先生吧?久仰久仰!”
唐律一轉身,見到來人,也立刻端出笑臉:“周先生!今天辛苦辛苦!”
這個周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此次桑紫宴席的承辦方,簡單來說,宴席從環節再到菜色設計都是桑紫一個人的主意,但當她將地址選在平城,之後所有在平城負責接洽、落實和聯絡的,就是這位周先生了。
周先生看著不過三十許人,其實已經年過四十,麵白無須,說話還有點娘。但其實人蠻不錯,並不是生意場上慣會捧高踩低的主兒,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桑紫在國內已經籌辦的兩次宴席,都是找這位周先生幫忙。
周先生與唐律寒暄兩句,就見到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孩,看樣子倒是蠻清純,隻是……不太像是這位唐小公子慣常會喜歡的款兒……他麵上不動,心裏卻轉開了,待會得好好留意著,要真是唐少正在追逐的對象,那麼接下來談正事的時候,倒是可以從這位小姐身上下下功夫。
周先生一問,唐律笑眯眯地給他介紹:“這位是咱們平城四時春如今的一把手,畢羅畢小姐。大小姐,這位是周先生。桑小姐在國內籌辦的宴席,都是他在負責。”
兩個人一聽到唐律對對方的介紹,都是眼前一亮。周先生的表現更明顯點兒,立刻忙不迭伸出手,微微躬身:“原來是畢小姐,我呀,最近這一兩年也都沒在平城,消息都不靈通了。畢小姐什麼時候接手的,我這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啊!”
畢羅笑得矜持:“才剛回國。唐少太客氣,我哪算得上一把手呢,許多事不懂,都是從頭學。”
周先生握著她的手,連連搖頭:“畢小姐這話說得太謙虛,太謙虛!”又問候家裏人:“我此前兩年都住在滬城,有日子沒去四時春了,畢老先生一切可好?”
畢羅淺笑著答:“前陣子住了一陣院,唐少還去探望過好幾次。最近已經出院了,一切都好。”
周先生還要再說,唐律輕咳了一聲,周先生一抬眼,再順著唐律的視線一看,忙不迭地鬆開手,連忙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剛剛啊,太激動了!畢小姐,唐少,咱們這邊請。”
畢羅跟在這兩個人後頭一路走,這院子選的確實好。道兩旁有翠竹,亭子邊種著白玉蘭,假山一側是丁香。既能看到遠處山色,又能聽到院內引來潺潺的流水聲,花也沒一味亂栽,玉蘭有雅韻,丁香透野趣,路過小池塘時往裏麵一望,還能看到冒頭搶食的紅鯉魚。畢羅看得有趣,心裏卻和剛拿到請帖時候的心緒相近,既羨慕,又喜歡,又有幾分黯然。聽說桑紫家裏沒有人是做這個的,她本人大學專業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中文專業,結果一轉頭做起了中式古典意境菜,還越做越有名氣。如今業內的人看好她的天賦和潛質,外行人衝著這份熱鬧勁兒也都願意一擲千金來捧場……對比一下自己,傳承了多少代的四時春,到了她這一輩,一個搞不好真要砸招牌了。畢羅越想越覺五味陳雜,原本唐律隻說是帶她來開開眼界,真到了地方,畢羅反倒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不由對稍後的宴席浮想聯翩,小拳頭也隨之越攥越緊。
周先生領著兩人到了一間房門口,介紹說:“這邊的房間呀,清淨。我特意跟他們講要他們留出來的。唐少,畢小姐,這邊請!”
唐律做了個“女士先請”的手勢,周先生也在另一邊微微躬身,畢羅道了聲謝,邁過門檻走了進去。房門口擺著一扇“山中四時”的屏風,繞過去,畢羅和裏麵坐著的人同時看到對方,均是一愣。
唐律緊隨其後跟進來,一看到人,臉頓時也黑了。什麼叫冤家路窄,現成的例子!房間裏坐著的不是別人,一個沈臨風,一個潘玨,倆人正喝茶呢,聽到門口有交談和腳步聲,不由齊齊抬頭。剛看到畢羅走進來時,沈臨風眼中透出的是實實在在的驚喜,潘玨則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結果緊跟著唐律也跟著進來了,這倆人臉色一塊變了。
也不怪他們倆膽子小,上次這位唐少一言不合就掀桌的情景曆曆在目,潘玨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肩膀仿佛還掛著一隻晶瑩剔透的蝦餃。沈臨風臉色也有點難看,他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一次可以說是巧合,如今這倆人一前一後進來又怎麼說呢?難道畢羅真被這小魔王纏上了?
周先生感覺情況不對,跟進來就見在場幾個人麵麵相覷,誰都不講話,知道這裏麵大概是有事。他也是場麵人,比這尷尬難堪的情形他也見多去了,見此立刻就笑著問:“是我領錯房間了。唐少、畢小姐,請跟我這邊來。”
畢羅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想清楚,既然沈臨風要繼承家業,潘玨也是他家故交,那麼以後大家都是端同一碗飯的。隻要她不是成天悶在家裏不見人,出席各種場合,彼此見麵的機會數不勝數,還能真就被之前的事兒嚇得以後都躲著沈家人走嗎?畢羅把心一橫,朝周先生一笑:“不必了,反正也是小坐片刻,就在這兒吧。”
畢羅都不打算躲,唐律就更不會去主動當縮頭烏龜了。他更痛快,直接往椅子上一坐,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員一揚下巴:“什麼茶啊,聞著怪香的,給我們也上兩杯。”
周先生仍有一絲猶豫,他既然是負責各方聯絡,那就是誰都不想得罪,這些人之間有什麼恩怨他不去管,但今天來到這兒的,就都是他周某的貴客。貴客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得開開心心地來,開開心心地玩,再開開心心地走。所以他拿眼睛去看沈臨風和潘玨:“沈少、潘少,您二位……”
沈臨風朝他微微頷首:“都是朋友。有勞周先生了。”
周先生拿眼睛將在座幾個人瞄了一圈,就見沈臨風和唐律都在盯著畢羅,畢羅誰都沒看,隻專注研究自己眼前那盞茶,而那位潘少則是看一眼畢羅,瞥一眼唐律,最後再瞅瞅自己的同伴,這眼神官司打的……得,看這樣子,也用不著他老周在這兒礙眼了。
周先生朝服務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到外頭,小聲交待幾句,又去前麵的院子招待其他客人了。
服務員候在門外,房間裏一時靜悄悄的,隻能聽到畢羅用茶蓋輕刮茶湯的聲響。
唐律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碗,把蓋子一撩,隨意吹了兩下,嚐了一口,皺皺眉。然後就湊過去看畢羅手裏端著的茶水:“你這跟我這個是不是不一個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