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宗元作品選(2)(1 / 3)

《春秋》之說曰:“凡師有鍾鼓曰伐,無曰侵。”《周禮·大司馬》九伐之法曰:“賊賢害人則伐之,負固不服則侵之。”然則所謂伐之者,聲其惡於天下也。聲其惡於天下,必有以厭於天下之心,夫然後得行焉。古之守臣有眃人之財,危人之生而又害賢人者,內必棄於其人,外必棄於諸侯,從而後加伐焉,動必克矣。然猶校德而後舉,量力而後會,備三有餘,而以用其人:一曰義有餘,二曰人力有餘,三曰貨食有餘。是三者大備,則又立其禮,正其名,修其辭。其害物也小,則誥誓征令不過其鄰;雖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橫四海者,不以動天下之師。故師不逾時而功成焉。斯為人之舉也,故公之;公之,而鍾鼓作焉。夫所謂侵之者,獨以其負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內以保其人,外不犯於諸侯,其過惡不足暴於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變,然後以師問焉。是為製命之舉,非為人之舉也,故私之;私之,故鍾鼓不作。斯聖人之所誌也。周道既壞,兵車之軌交於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無道而正無道者有之,以無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亂。一變而至於戰國,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無其財,君子不以動眾;有其力有其財無其義,君子不以帥師。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說,而後可焉。嗚呼!後之用師者,有能觀乎侵伐之端,則善矣。

六逆論

《春秋左氏》言衛州籲之事,因載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餘謂“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是三者,固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亂?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賤而聖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謂“遠間親,新間舊”,蓋言任用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而新者聖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從斯言乎?必從斯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可乎?此又不可者也。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後代,上智之人固不惑於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為大,據而以致敗亂者,固不乏焉。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貴不足尚也。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親不足與也。苻氏進王猛而殺樊世,乃興;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舊不足恃也。顧所信何如耳!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眅眆而不安,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於後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相與群而咻之,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聖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

辯《列子》

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穆公時人。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雲子產、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記》:鄭眒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圍鄭,鄭殺其相駟子陽。子陽正與列子同時。是歲,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韓烈侯、趙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厘公五年,齊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魯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魯穆公時遂誤為鄭耶?不然,何乖錯至如是?其後張湛徒知怪《列子》書。言穆公後事,亦不能推知其時。然其書亦多增竄,非其實。要之,莊周為放依其辭。其稱夏棘、狙公、紀眓子、季鹹等,皆出《列子》,不可盡紀。雖不概於孔子道,然其虛泊寥闊,居亂世,遠於利,禍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窮。《易》之“遁世無悶”者,其近是歟?餘故取焉。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厚,少為作,好文者可廢耶?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後,不可信。然觀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辯《文子》

《文子》書十二篇,其傳曰老子弟子。其辭時有若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書,蓋駁書也。其渾而類者少,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輩數家,皆見剽竊,眔然而出其類。其意緒文辭,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歟?或者眾為聚斂以成其書歟?然觀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頗惜之,憫其為之也勞。今刊去謬惡亂雜者,取其似是者,又頗為發其意,藏於家。

《論語》辯二篇

上篇

或問曰:儒者稱《論語》孔子弟子所記,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為之也。何哉?且是書載弟子必以字,獨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號之也。然則有子何以稱子?曰:孔子之歿也,諸弟子以有子為似夫子,立而師之。其後不能對諸子之問,乃叱避而退,則固嚐有師之號矣。今所記獨曾子最後死,餘是以知之。蓋樂正子春、子思之徒。與為之爾。或曰:孔子弟子嚐雜記其言,然而卒成其書者,曾氏之徒也。

下篇

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曰:“餘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天後土,有罪不敢赦。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無以爾萬方。”或問之曰:《論語》書記問對之辭爾。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論語》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諷道之辭雲爾。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堯、舜之不遭,而禪不及己;下之無湯之勢,而己不得為天吏。生人無以澤其德,日視聞其勞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無所依而施,故於常常諷道雲爾而止也。此聖人之大誌也,無容問對於其間。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與傳之。故於其為書也,卒篇之首,嚴而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