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海明威作品精選(17)(1 / 3)

乞力馬紮羅山海拔有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它常年積雪,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山。西高峰被當地的馬塞人稱作“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旁邊,有一具豹子的屍體。這隻豹子已經被這惡劣氣候風幹凍僵了。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無人知道。

“我奇怪的是它為什麼不痛,”他說,“你知道,從開始它就是這樣。”

“真的嗎?”

“千真萬確。可是非常抱歉,這股氣味一定讓你難受極啦。”

“不!沒有的事。”

“你瞧那些鳥,”他說。“究竟是這裏的景色,還是我這股氣味吸引了它們?”頭頂是濃濃的樹蔭,男人躺在一張帆布床上,他透過樹蔭向那片烈日耀眼的平原上望去,那裏有三隻很大的鳥疲憊地蜷伏在地上,天空中還有十幾隻在展翅翱翔,當它們從附近掠過時,在烈日下投下了飛速移動的影子。

“它們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就在那兒了,”他說,“它們今天是第一次落到地上來。剛開始我還很認真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勢,以後如果我要寫一篇短篇小說的話,也許會用得上它們。現在回想真覺得可笑。”

“我希望你別寫它們。”她說。

“我隻是這麼說說而已,”他說,“我隻要說著話兒,就會感覺舒服一些。但願我沒有讓你心煩。”

“你知道這不會讓我心煩,”她說,“我是因為沒辦法,才被弄得這麼著急的。在飛機到來以前,咱們不妨盡量輕鬆一點兒。”

“或者一直等到飛機根本不可能來的時候。”

“那麼請你告訴我該做些什麼?”

“你能幫我把這條傷腿鋸下來嗎,這樣它就不會蔓延開了,不過,我懷疑這樣恐怕也不成。也許你也可以把我打死。你現在是個好射手啦。我不是教你打過槍嗎?”

“千萬別這麼說,我讀點什麼書給你聽好嗎?”

“讀什麼呢?”

“在書包裏不論哪本,隻要沒有讀過的書都行。”

“我可聽不進,”他說,“隻有聊天是最輕鬆的了。咱們來吵嘴吧,吵吵嘴時間就過得快了。”

“不,我一直就不喜歡吵嘴,咱們也不要吵嘴啦,不管咱們心裏有多煩躁。他們也許今天就會乘另外一輛卡車回來的,或者會派飛機來尋找我們的。”

“我實在不想動了,”男人說,“假如能使我輕鬆些,我才做。”

“這是懦弱的表現。”

“你難道就不能讓一個男人死得輕鬆一點兒,你非得痛罵他一頓不可嗎?我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你不會死的。”

“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討厭的東西。”他朝那三隻大鳥蹲伏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裏。又有一隻鳥從天空中飛速落到地上,它在地上奔跑了一會,接著,蹣跚地緩步向那三隻走去。

“每個營地都有這種鳥兒,隻是你從來沒有注意罷了。隻要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不會死。”

“你這是從哪兒讀到的?你這個小傻瓜。”

“你應該想想除了你還有別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我時刻都在想著哩。”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目光越過那片耀眼的平原,眺望那灌木叢。有幾隻野羊還有一群斑馬,在黃色的平原上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還有沁人心脾的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幹涸的水潭,每當清晨時分,沙鬆雞就在那兒跳躍。

“我給你讀點什麼書好嗎?”她問道。她坐在帆布床邊的一張帆布椅上。

“不用,謝謝。”

“也許卡車會來的。”

“我根本不在乎卡車會不會來。”

“可是我在乎。”

“你在乎的東西多著呢,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

“並不是很多,哈裏。”

“喝點酒怎麼樣?”

“喝酒對你是有害的。布萊克的書裏說,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能喝酒啦。”

“莫洛!”他叫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能喝酒,”她說,“我說你自暴自棄,就是這個意思。書上說酒是有害的。”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他想一切都完了,以後不會再有為這種小事爭吵的時候了。

自從他的右腿受傷並且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疼。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感也逐漸消失了,他現在隻有一種強烈的厭惡和憤怒:這就是我的結局?麵對現在正在來臨的這個結局,他對此並不感到有多大意外。許多年來這個念頭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但是現在它本身並不代表任何意義。真奇怪,隻要你厭倦透了,就能這樣輕鬆地獲得這個結局。

他現在再也不能把原來計劃留到以後寫作的題材先寫出來了,他本打算等到自己有了足夠的了解之後再動筆,這樣一來寫得會好一些。唔,他也不會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遭遇失敗了。你也許永遠不可能把這些東西寫出來了,這就是你一再拖延,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好了,現在,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希望咱們根本就沒來過這兒,”女人說,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裏的酒杯。“在巴黎你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你一直說你喜歡巴黎。咱們本來可以待在巴黎或任何別的地方都可以。除了這,我說過你上哪兒我都願意去。如果你想打獵,咱們本來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會比這舒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