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們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抗拒力量。然而,他們沒有覺察到他內心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在起作用,他們隻是覺察到,他沒有好好地,沒有照通常所做的那樣讀書學習。他們認為他不是遲鈍就是懶惰,不是固執任性就是神思恍惚,因為他不能和其他孩子們一起保持同樣的步調——有時,他落在別人後麵;有時,他又一下子超過他們。不管怎麼說,誰也不如他挨打挨得最多和最厲害。他不斷受到處罰。對他來說,從來就沒有悠閑玩耍的時間。他一次接一次地遭到處罰,常常被禁錮起來,有一回,兩年時間裏,他沒有過過六天自由的日子。體罰更為常見,更為殘酷,當時這位最偉大的天才,不得不領受嚴厲的老師所施展的“最後一著”——體罰:
這位軟弱,但同時又如此堅強的孩子……忍受著身心兩方麵的所有痛苦。他像是個奴隸被捆綁在課桌前的板凳上,時常挨著鞭笞,時常受疾病折磨,各個感官都受到傷害;他又像是被令人反感的環境這把老虎鉗子給死死夾住似的,迫不得已任憑學校裏各種各樣的暴政摧殘他的肉體外殼……
在我們肉體上所承受的所有痛苦之中,當然是那根兩指厚的皮帶給予的痛苦最為劇烈。為接受這種傳統的懲罰,犯了過錯的孩子必須在教室中間跪下。他們必須從自己的板凳上站起來,跪到講台旁邊,忍受同學們投來的好奇的,而且往往是譏諷的目光。這樣的開場,如同是過去被判死罪的人必須示眾走過法庭與斷頭台之間的那段路,使幼小的心靈備受痛苦折磨。孩子們的性格不同,有些人一個勁兒喊叫,在受體罰前後哭哭啼啼,熱淚滿麵,另一些人則用麵不改色的表情忍受疼痛。不過,即使是最堅強的人也幾乎無法抑製臉上一陣陣的痙攣抽搐。路易·朗倍爾常常遭到抽打,這一點全歸咎於他的天性特點,而他對自己這種特殊天性的存在長久不曾覺察。要是他被老師的“你又在偷懶!”這句話猛地從幻想中驚醒,情況往往是,起初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向著這個人投去了十分蔑視的一眼,這一眼蓄足了思想,就像一個萊頓瓶蓄滿了電似的。這樣的一次交換眼色無疑會使老師頓時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感覺;眼色裏包含的這種無聲的愚弄使老師覺得深受汙辱,於是他想把這個學生投來的目光徹底整掉。當教士第一次覺察到這種像閃電擊中自己的,表示輕蔑的目光時,他喊出了留在我記憶中的這句話:“要是你繼續這樣看我,朗倍爾,你就要挨揍了!”——《路易·朗倍爾》
在這幾年裏,那些嚴厲的教士中沒有一個人發現巴爾紮克的秘密。他們隻看見一位在拉丁文或詞彙知識方麵落在別人後麵的學生,他們想不到這個學生有著叫人難以置信的預見性。他們認為他漫不經心,無動於衷;但他們沒有發覺,是學校使他感到十分無聊,十分疲憊,因為他覺得學校給他的作業實在太容易了。他們沒有覺察到,他那表麵上的懶散隻不過是“種種思想龐雜堆積”所造成的疲憊不堪而已。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個麵頰豐滿紅潤的小孩子早已離開那個叫人窒息的教室,乘著精神力量的翅膀飛到了別的天地;誰也沒有想到,那些坐在座位上、睡在寢室裏的所有學生中間的這一位學生卻過著一種誰也看不見的雙重生活。
他十二三歲時,在另外一個天地裏找到了歸宿,這另外一個天地就是書籍。那時,科技大學的一位圖書管理員私下給他補習數學——巴爾紮克一生都是文學界裏數學頭腦最差的一個人——這位圖書管理員準許他隨意把書帶回學校去,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位酷愛書籍的孩子利用這一優待竟然到了無節製的程度。在巴爾紮克看來,書籍成了他的救星。書籍消除了他在學校蒙受的各種折靡和屈辱。“如果沒有圖書館裏的書籍,這些我們迫切想讀的書籍,這些維持我們頭腦活力的書籍,那麼,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製度就會讓人變得十分野蠻。”倘若沒有書籍,學校的操場上的現實生活會變成一種昏暗的朦朧狀態,而書籍則會把他引入他真實存在的世界。
“從這時起,”他談論起他的影像路易·朗倍爾時說道,“在他身上產生出一種他無法醫治的如饑似渴的欲望。他吞噬著各種書籍,他不加區別地從神學、曆史、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著作中吸取營養。”——巴爾紮克那種淵博知識的堅實基礎就在這位孩子秘密讀書的時間裏牢固地樹立了起來。無數個事實和細節,憑借著異常清醒和敏捷的記憶力,全部牢牢地澆注在他的頭腦裏。也許沒有任何東西比對路易·朗倍爾偷偷讀書的歡樂心情所作的描寫,能更好地解釋巴爾紮克的悟性能力的絕世奇跡了:
在他那兒,通過讀書汲取思想已經變成一種令人萬分驚奇的現象。他一目十行,眼快心靈,一眼就能領會它們的意義。他往往能從單獨一個字就能領會一整句話的意思。他的記憶力是一大奇跡。他能忠實無誤地回憶起他從書籍中獲得的各種概念,其準確程度不亞於他自己悟出來的或從談話中得到的那些概念。簡明扼要地說吧,他具有各種各樣的記憶力:無論是記地點、姓名,還是記詞語、事物和相貌,其記憶力都十分驚人。不單單是他能夠隨意回憶起各種事物,而且他在心眼裏看到的那些處在同一環境、明暗、色彩下的事物,極為清晰,就如同是他剛發現它們那樣。在最難理解的推理過程方麵,他也具有同樣的才能。他不僅能——用他自己的話說——回憶起他從書中獲得的那些概念是怎樣排列的,而且他還能回憶起自己的心靈在以往不同時期的狀態。因此,他的記憶力具有一種前所未聞的獨特之處,能夠再次回憶起他的心靈所經曆過的各個階段及其整個活動:從他早期的思想到他最近所掌握的概念,從模糊不清的概念到十分清晰的概念。他的頭腦年幼時就習慣於能把人的各種力量集中起來的複雜的機能,並從這個豐富的倉庫裏吸收大量極其明晰、新鮮的形象,這些都是他進行清楚觀察的豐富營養。十二歲時,他那豐富的想象力——由於不斷訓練自己的才能而受到激勵——已經得到高度發展;他的想象力,允許他能對他通過書籍而獲得的事物產生如此精確的概念,要是他真的親眼看到了這些事物,其形象在他的心靈裏也未必會顯得更栩栩如生;也許他能舉一反三地進行推理,也許他天生就具有第二張麵孔,能用它把握住整個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