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可說全沒有製度。它所有的製度,都是根據明代,而在明代的製度裏,再加上他們許多的私心。這種私心,可說是一種‘部族政權’的私心。他們想拿一個部族來控製政府,掌握政權。這種政權,當然是私心的。”
1.曆史負資產:
九世之仇終不忘
王學泰先生在《采菊東籬下》中講了這麼個故事:乾隆八年(1743年),清廷特設“陽城馬周”科以考選敢於直言的禦史(馬周為唐朝監察禦史,以敢於直諫而聞名)。此舉原本是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為博“善於納諫”的美名,不曾想一向以“戇直”聞名的江南名士杭世駿在答卷上提出:“我朝一統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滿漢之界。”“滿洲才俊雖多,較之漢人僅什之三四,天下巡撫,尚滿漢參半,總督則無一人焉,何內滿而外漢乎?”
杭世駿說“滿洲才俊較之漢人僅什之三四”,這話已屬客氣,實際情況恐怕要更低。在駁無可駁的情況下,乾隆氣得“抵其卷於地者再”,並惱羞成怒地令刑部治杭世駿的罪。得旨後,刑部初擬死罪。但乾隆征詢廷臣意見時,滿朝文武,無論滿漢,都為杭世駿說情,說皇上既然下詔求言,如今怎能出爾反爾,引蛇出洞,若是殺了杭世駿,今後誰還敢說真話?乾隆聽後自覺理虧,隻好將之免官,放歸鄉裏。
杭世駿曾在博學鴻辭考試中名列一等,京中官宦爭相延納。但此次他被貶斥出京時,隻有老詩人沈德潛一人前來相送。臨行前,他送了杭世駿一首詩,其中兩句叫:“鄰翁既雨談牆築,新婦初婚議灶炊”,其大意是,宋國有個富人家的院牆被雨衝壞,兒子說得趕緊修好,不然會遭盜賊。鄰家老翁也這麼告誡他。後來富人家果然被盜。這個富人在誇耀自己兒子有先見之明的同時,卻把懷疑對象放在了鄰家老翁的身上(典出《韓非子》)。後一句則是說剛過門的新媳婦,初來乍到還沒摸清婆家的深淺呢,卻一入門就妄議婆家飯菜水平的高低。沈德潛的意思是,這種犯忌的“滿漢”話題,皇上自己說說倒也罷了,你一個新官,又是個漢人,不明就裏,妄自評議,豈不像個新嫁娘,未免有些天真了!
故事到這還沒完。卻說杭世駿回到杭州後,以教學及經商為生。22年後,乾隆南巡到杭州,曾為京官的杭世駿也去接駕。眾人當中,乾隆一眼就認出了杭世駿,於是問他現在何以為生?杭說,我現在靠賣賣廢銅爛鐵謀生。乾隆聽後,很是為他的失意感到開心,隨後便寫了“買賣廢銅爛鐵”六個大字賜給了他。後一次南巡中,乾隆又見到杭世駿,問他:“你脾氣改了嗎?”杭說:“臣老矣,不能改也。”乾隆聽後很不舒服,其冷笑一聲:“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駿梗著脖子說:“臣尚要歌詠太平。”這回乾隆笑不出來了,因為他明知杭世駿在故意冷諷他,但他又抓不住杭的任何把柄。
乾隆這個人,外表寬和,實則忮刻。當年也隻有杭世駿這種“不求官、不求利、不怕死”的過氣老名士敢於倚老賣老,在裝癡賣傻中向皇權挑戰,最後還弄得乾隆灰頭土臉,無計可施。對於此事,龔自珍在《杭大宗逸事狀》中另有一說:“癸巳,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名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麼?’大宗反舍,是夕卒。”杭世駿字“大宗”,龔自珍的記載或許輔證了乾隆確實說過“老而不死”的詛咒話語。但說杭世駿當晚就死則是誤記,因為杭世駿雖死於癸巳年(1773年),這一年乾隆並未南巡(其前一次南巡是1765年,後一次南巡是1780年)。
自命為“十全武功”,據傳還是漢人血脈的乾隆一向把“滿漢一體”掛在嘴邊。但在清朝皇帝中,他對滿漢界限的守衛最嚴。有兩例為證:一是“胡中藻案”。文字獄中,名臣鄂爾泰的侄子、廣西巡撫鄂昌在書信往來中與胡中藻稱“年兄、年弟”,此稱謂原本正常。因為鄂昌與胡中藻係同年進士。但乾隆看到書信證物後十分惱火,其厲聲斥責鄂昌,說你是旗人,是皇帝的世仆,居然和漢人稱兄道弟,真是不知羞恥。另一例是滿洲鈕鈷祿氏家族有人因喜好漢人文化而改用“郎姓”。鈕鈷祿氏在滿文中為“狼”的意思,“郎”姓即取其諧音。乾隆得知後,狠狠地奚落他們一番,說他們忘了根本,不配為滿洲人。
《左傳》中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乾隆對滿漢之界的警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滿人在人數上處於絕對劣勢而引發的一種焦慮。但反過來說,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對於這樣一個異質民族的統治,何嚐不是怨氣滿腹,甚至憤恨有加。在《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中,革命元老馮自由直截了當地提出,“中國革命的動力”不在其他而在“種族思潮”,其中又以太平天國為“種族革命”之先聲。太平天國距清末不過一個甲子的時間,但更早如康乾時期,天地會等會黨即高舉“反清複明”之旗幟,其中未嚐不帶有種族革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