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爾·斯塔克不曾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醒來。
四周萬籟俱寂,卻聽不見心跳與呼吸。眼前一片漆黑——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雙眼」恐怕並不存在。他試著抬手或坐起,卻既未觸及外物,也沒有移動軀體的實感。
好在思維足夠清晰。印象中他前一刻還在盧格蘭森林的中心,直麵哈倫與希薩,成功說服一群「現世之神」,然後融入吸納了眾多力量的‘她’。再向前追溯,則是金穗城的敗北,「生命之水」的完成,薩奇人的歸順……直至在菲爾聯邦的那場相遇。但如何成為眼下的境況,蘇醒之前又沉眠了多久,他沒有確切的答案。
“……汝是什麼人?”
似乎有誰這樣問他。話語不經由空氣和耳道,直接在他的思維中呈現。他沉默片刻,梳理自己長久未用,略顯生鏽的記憶。
“一名巫師,費米爾·斯塔克——名字不重要,隻是有人記得它。”
“……汝的家,在哪兒?”
“我的父母很早便不在人世,白塔家族也已徹底消亡。我沒有故鄉。”
“……那,汝為什麼來到這裏?”
“我要去埃達曾在之處,去「父親」指引之處。他們離開了、逝去了、或是逃避了。必須有人接替這份責任,完成父親的期望。”
“……汝說的那個期望,是什麼呐?”
“在曆史中吸取教訓,從失敗裏獲得經驗。妥善利用他留下的力量,而非將之虛耗在無用的事物上,乃至帶來第二次毀滅。”
“……汝說的,咱不大明白。但是……咱可以相信汝麼?”
“自然如此——交給我就好。如今我就是你,九月。我不會欺騙自己。”
“……嗯。那就,拜托了唄。”
黑暗逐漸退去,身體的感覺再次回歸。他似乎仰麵躺著,身旁是柔軟的土壤與草叢,而每一口吸進的空氣,都蘊有異常充沛的生命魔力。微風帶來花叢與果樹的香味,但在他增強了十數倍的感官中,除去他自己,附近不存在任何動物或人類。
費米爾·斯塔克呼出一口氣,收回散落四處的感知。他放鬆身體,將手輕輕覆上額頭,指尖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眼下的情況還算令他滿意。融合稱得上成功,他保留下自身的全部記憶,加上屬於「費米爾」的外貌。新生的軀體如他預料中那般,蘊含著足以讓任何巫師——甚至他相信,亞曆克斯·埃達本人——感到驚歎的潛力。唯一的意外在於,「九月」於融合時擷取了他的一片靈魂,從而誕生出獨立的心智。盡管仍需成長,「她」對於這具軀體,擁有源自血脈的,遠強於他的掌控力。
但這不是壞事,費米爾心想。‘願望’本就將他們係在一起,如今則更為緊密。
他用力伸了個懶腰,緩緩爬起身,然後睜開眼睛。
眼前草海如林,一眼難見邊際。萬千草葉長及腰際,沒有一株染上丁點枯黃,入手柔軟如同錦緞。天空一塵不染,未見日月,但橙黃色光芒照亮每一個角落,溫暖而和煦,如同夕陽與酒館的爐火——那是神使遺留下的力量,曆經數百年依然如昔。黑袍巫師眯起雙眼,滿足地打量著視線中的一切。
“真不錯。能做到這些,亞曆克斯的確有些本事。”年輕巫師懶散地打了個響指,令嶄新的黑袍覆蓋住不著一物的身軀,“可惜蠢透了。”
腦海中傳來些許不滿,更多的是疑問。“……汝,為什麼這樣說?”
“以埃達的力量,本能使全大陸風調雨順,連年豐收;也可除盡疫疾,令凡人永不受病痛所苦——”費米爾無聲冷笑,仿佛自言自語,“可他前半生固守在這方狹小天地,隻為自身的興趣而耗費光陰。而最後則死於私鬥,不留一點價值。”
那個聲音陷入沉默。他將右手按住胸口,吐了口氣,抬步向前。
名為柯爾的信徒告訴他,神使們遵從著某個‘約定’,但年輕巫師對此嗤之以鼻——比起自相殘殺,還有什麼更不像是‘神明’該做的事呢?他堅信,若是自己處於埃達的位置,現狀必然與眼前大相徑庭:至少他沒那麼蠢。
隻可惜那很難。從「光之主」的事例來看,神使容許傳承,可沒有誰清楚具體的方式。史書記載中,不止一次有人嚐試接近神明,但他們收獲的除了瘋狂,便是死亡。
希望自己與他們不同。費米爾想。
他凝望著視線盡頭的青銅色高塔。塔樓直入天際,光滑而筆直,無數枝椏從它身軀向外延展,枝頭掛滿鮮豔的果實,隨著微風緩緩搖動。那正是亞力克斯·安德魯·埃達原本的住所。他曾在那裏一次次嚐試著創造出完美生命,而所有的「現世之神」,包括九月在內,均是在塔內得以誕生。
他抬起左手,輕鬆構建出熟悉的秘術。法術光芒閃爍了一瞬,帶著他從原地消失,又從極遠的前方出現。然而當他抬頭望去,視線中的白塔沒有分毫改變。
“不認識我了,還是不承認我呢。”黑袍巫師喃喃自語道,“沒關係,就算過了再久,你總該認得自己的女兒吧,亞曆克斯。”
他合上雙眼,將思維再次沉入意識的海洋,呼喚著另一個‘自己’。或許因為之前的爭論,他等了好一陣子,才得到對方的回應。
“……找咱,有事唄?”
“回家。”他簡短地回答,“亞曆克斯的住所,你應該認得路吧?”
“或許唄。”聲音反問道,“咱為何要帶汝過去,費米爾?”
“覬覦埃達力量的還有其他人。哪怕如今沒有,今後也會有。”費米爾肯定地說,“而我保證,這力量將歸於你——當然,在必要的時候,我將借用你的力量。”
聲音沉默許久,然後答應。於是他交出身體的所有權,回到黑暗中等待。
正如星界不存在「時間」這一概念,純粹的意識中同樣如此。感知再次回歸之際,時間仿佛隻過了一瞬,而青銅高塔已在眼前。
依據「她」持有的記憶,僅有被埃達認可,或是由其創造的血脈,才可踏入「天之主」的聖所。然而如今在他眼前,一道數公尺長,寬逾兩公尺的漆黑裂隙嵌在塔樓牆腳,黑暗中容納著無盡星河,以及令人恐懼的強大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