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被江公的問題問住,奚若洲失神片刻。
他是如何舍得,這般狠心地將自己的孩子推入局中,至死亦不能解脫?
他當然不舍得,但不舍得,有用嗎?
床榻上的方覺淺睡顏沉靜,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烏黑的長發已經沒了光澤,緋色的紅唇也幹癟下去,她耗盡心血,油盡燈枯,早就應該撐不住,魂歸西天了。
沒有了神樞的身份之後,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奚若洲坐在床邊,憐愛地撫過方覺淺的臉頰,低笑著說:“其實她早不認我這個義父了,她更喜歡方覺淺這個名字,而不是星伶,每每我喚她伶兒的時候,她的回應都很陌生。隻是她說她也不恨我,她知道我做這一切,不過是順應天意,並非本心,你們替她質問我,何以如何狠心,倒是真將我難住了。”
是啊,我何以如此狠心,將你一生演算到如此境地,生死亦不由你。
你在我膝下咿呀說話的日子,還在眼前,義父還記得你喜歡蕩在秋千上追雲逐日,記得你喜歡吃雲蕊玉片糕,記得你聲淚俱下地質問我,神殿的一切真的是對的嗎。
我的伶兒啊,你總說你明白神樞的使命,明白這是你的道,你該忠誠於此,但你真的沒有恨過為父嗎?
倘若是恨過的,倒也不稀奇。
瞧瞧江公,多疼愛陰豔,都是自己養大的孩子,他卻不舍得陰豔投身亂世裏,將她護得多好。我卻不一樣,沒能好好嗬護你,疼愛你,而是害你一生。
這般想著,奚若洲歎了聲氣,捏著方覺淺的手心,笑道:“阿淺,你喜歡這個名字,對不對?”
“真難聽,哪裏有星伶好聽了?但算啦,閨女大了留不住,留來留去留成仇啊。”
奚若洲回頭看江公,笑意莫明。
“江公,你我相爭,粗略算來,有近七十年了吧?”
“不錯。”
“咱兩,非要分個勝負嗎?”
“我如何與一個死人,爭勝負?”
“咱兩都死了,再好好爭嘛,你說呢,知閑?”
寧知閑望著奚若洲不知想了些什麼,隻是眼中泛著些晶亮的光。
十八容貌的嬌美皮相,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好肌膚,還有一頭如雲的墨發齊腰,包裹住她已然是八十好幾的年紀。
好在她總是有一顆不服老的心,十八的皮相與她十八的心性相襯,倒也相得益彰。
她對奚若洲也永遠像初初愛上他時那般心動,五十年的等待,未將她的愛意耗盡,反而如那壇埋在地底下的好酒一樣,釀出了歲月的醇香。
她本以為,她便是等到生命的盡頭也不能得到回應,但好在,真到了生命的盡頭時,卻被他相擁入懷。
偷得了這段短暫的好時光,該知足。
於是寧知閑攏攏袖子,笑著說:“我去看看王輕候那臭小子,奚若洲,你若是救不活這小丫頭,我跟你沒完。”
奚若洲失笑,“我就是死,也會救活她,不然,王輕候那小王八蛋,還不得把我身下這段榕樹斬了當柴燒啊?”說罷他又複歎氣:“唉,這小王八蛋,著實可憐了點,咱得給他留個盼頭,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