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者長衝河
老廬山人說，原來枯嶺街一進入洋街，便能看見長衝河。
從下往上看，河水喧騰，白花花的水倒掛著，好像從天上流下來，如果降低一點標準，誇張一點說，也可以稱作是一道瀑布。
那時兩岸商鋪林立，人來客往，熙熙攘攘。連接河流兩岸的，是眾多的小橋。有木板的，有麻石的，有帶欄杆的，也有獨木橋。人行走在此岸到彼岸的那一瞬間，橋下的河水，早已流出老遠。
很長時間，那條河的上遊部分還在，河上的小橋還在。
到了後來，廬山由休養場所轉變為旅遊景點之後，每年夏季來旅遊的人，如過江之螂。進山買門票，據說是用麻袋裝錢，用貨車往返運送。
河邊的公路，河上的小橋，再也承載不起那麼多的人了。就算是連長衝河一塊兒算上，那些洶湧的人流，也都會被擠上岸的，更何況，還有那麼多不斷增長的公家、私家車。
廬山在河流上遊人員集中的地方，拆掉小橋，覆蓋河流，讓河水在地下淚泊地流動。
長衝河重新現身，則是在中正路的一座橋下。分別來自大月山和日照峰的兩股水，在此彙合，一同跌進深澗中，產生巨大的轟鳴聲。在這裏，方可一睹長衝河真容，觀賞其雄渾氣象。
也是從這裏開始，長衝河就一直在眼能所見的河道裏奔流，穿過十二號橋，再穿過十五號橋，經過廬山三大建築，然後直衝石門澗峽穀，飛奔而下。
喧騰的長衝河將美麗而開闊的河穀，一分為二，兩岸的道路和建築．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西，分別以“河東”“河西”來命名。這正巧合了中國的一句俗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濃重的命運輪回色彩，與長衝河兩岸所發生的一切，幾乎是不謀而合。
河流的兩岸，成為世人所矚目的舞台，你方唱罷我登場，輪番演繹著令人驚歎的中國曆史。
沿著脂紅路上行，來到都陽路，就可以看見都約翰的私人別墅。
廬山人說，都約翰的女兒麥女士經常在屋裏彈鋼琴，要是在隔壁房間聽她講話，聽上去，就像是一個廬山人在講話。她在廬山出生，在廬山長大，說的是一口地道的廬山話。
她丈夫麥洋人，經常在街上遇狗玩，小孩一來，這狗就往前一衝。他就趕緊說，莫怕，莫怕，狗不咬人。說的也是一口廬山話。
都約翰在河東路開辦了仙岩飯店，在枯嶺街開辦了都約翰辦館。一個修鐵瓦的工人去過都洋人家，看到的全是值錢的中國古董。都洋人同他說話時，也是一口廬山話。
都約翰改變了廬山，廬山也重塑了都約翰。
長衝河從這裏直切下去，好像將一隻大蛋糕分成兩半，似乎想讓迷人的長衝河穀便於更進一步的瓜分豆剖。
176號，是彭德懷住過的別墅。門外不遠是長衝河，河上原來有座橋，橋北端正對著一座由教堂改成的電影院。
那時，有人邀請彭德懷看電影，他不去。自下榻別墅之日起，他“除參加會議外，就是坐在室內看中央部門有關財經的文件、群眾來信、會議簡報”（《彭德懷自述》）。
線務員查看線路時也經常看到，他總是正襟危坐，戴著老花眼鏡，眉頭緊整地看文件。
他頂多在房裏下下棋。也許他根本沒料到，就是這一次，在政治生涯裏，他被徹底開除出局了。
1959年7月中旬的一天，彭德懷從別墅出來，背著手，向植物園走去，腳步緩慢。回來不久，他起草了那封著名的“萬言書”。
176號別墅，最初為洋人的聖公會接待用房。外走廊有三米左右，沒有七拐八彎的裝飾，顯得很通透直白。1959年，彭德懷與黃克誠各住一邊。後麵的附房裏，彭德懷的秘書埋頭替他寫檢討。
別墅左側有一叢水竹，竹節較長，顯得瘦弱，卻很遒勁。
隔了一道鐵柵門，它的東鄰是175號別墅。這是廬山目前有檔案記載的最早一棟別墅. 1896年，為美國亞丹姆夫人所建。
別墅幾易其主。起初，是美國人杜克爾的，他生了眾多的孩子，這棟兩層樓的房子讓每個孩子都擁有一間。後來司徒雷登曾住過。
毛澤東寫過《別了，司徒雷登》, 20年後，毛澤東就住進了司徒雷登住過的別墅，並睡在司徒雷登的床上。
1970年初，細心人觀察到，一輛輛軍車裝來大石塊，悄悄地運到這棟別墅邊。許多工人在一周之內把圍牆加高了很多，將別墅的閣樓拆去，變成了一層樓。這年，毛澤東白天在美廬或蘆林1號休息，晚上他秘密地住進175號。
同年，彭德懷在獄中交代他的“百團大戰罪行”。
這樣，不同的時間，相同的空間，毛澤東與彭德懷成了隔壁鄰居，這究竟是一種曆史的巧合，還是一個有趣的選擇？
長衝河流經十三號橋時，變得開闊起來。
春天，岸邊一種盛開白色花朵的樹木伸向水麵，像水仙一般愛憐地照自己的影子。可是流水卻無情地撕扯平靜．打破均衡，將花朵的倩影揉碎變形，繪出印象派的畫作。
美廬。
美廬之所以有名，因為它是唯一一棟國共最高領導人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曾居住過的別墅。
廬山曾是國民黨的“夏都”。蔣介石自1926年首次登山後，一生77次上廬山，在山上度過了773天，主持召開20餘次重要會議。廬山因此成為當時中國的政治軍事中心之一。
美廬原來的正門邊，有兩棵金錢鬆，實際是兩棵連體樹，一高一矮，蔣介石很喜歡，似乎象征著他和宋美齡的愛情。有一年，大樹突然生病了，奄奄一息。蔣介石很著急。一名花工在離樹根幾米遠的地方，將一袋黃豆埋下去。金錢鬆很快就有了起色，不久，完全活過來了。
美廬院子裏種了很多品種的植物，人們經常看見宋美齡手提水壺，在陽台上澆花。
1948年8月9日，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最後一次來廬山，一路上聽到的是前線節節敗退的消息。這次他在美廬別墅院內的一塊巨石上，題寫了“美廬”兩字。早先，他曾寫道：“異日退老林泉，此其地欽。”如今，已不可得矣。時隔一年，蔣介石敗走台灣。
人去樓空。宋美齡所畫的三幅油畫，還靜靜地躺臥在閣樓上。那是宋美齡1945年秋天所畫，畫中三地分別是浙江奉化的溪口、南京的莫愁湖和廬山的長衝河。
1959年、1961年兩個夏天，毛澤東兩度入住美廬。
每次，導遊都免不了要向遊客介紹，毛澤東第一次走進美廬時，大聲地說：“蔣委員長，我來了。”
在別墅的二樓，導遊還會給你指出一個微妙的細節：毛澤東將蔣介石所用的西式抽水馬桶，改成了他所習慣的中國式蹲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