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他在廬山住了兩個月,到過很多景點,照了很多照片,含鄙口藤椅上抽煙的,仙人洞步行交談的……

想起兩年前遊仙人洞的情景,他寫下了《七絕·為李進同誌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其中有“亂雲飛渡仍從容”這樣的詩句。

1970年,中央在廬山召開九屆二中全會。林彪等揮動紅色的語錄本,緊隨毛澤東身後,依次進入會場。

會上,林彪大談天才,提出要設國家主席,講話長達一個半小時。鏡頭裏,毛澤東的頭顱左右擺動,顯得很不耐煩。

後來,會議轉而批判林彪天才論,逮捕了陳伯達。

毛澤東說,我最喜歡廬山。從1959年到1970年,他先後在廬山生活了137天。

中央三次會議,特別是1959年的會議,使得廬山會址這棟建築成為政治鬥爭的舞台。多少年後,當它僅具政治符號上的意義時,依然讓人感到心有餘悸,氣氛壓抑、沉重。

著名詩人流沙河在《廬山劇場二樓》一詩中寫道:“怕看傷心舊地,繞樓遠遠徘徊,”“願劇場多演喜劇,願悲劇永不再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長衝河是一條曆史的長河,在不停地流淌,也許隻有上帝能夠一動不動地站在永恒的河岸上,無聲地觀望著一切。

長衝河穀上的別墅,我大都看過多次,唯獨李德立的別墅,我卻不曾去過。

五月,天黑得較晚,我從廬山賓館的左側,走到斜坡的頂端。左邊的叢林中,有一棟老別墅沉浸在暮色中。

房前立有碑牌,上麵寫著“香山路479號,江西省文物保護單位”等字樣。

這是一棟破舊的房子,有很多的玻璃窗,難怪被稱為“玻璃房子”,已千瘡百孔。房子兩端各有一個尖頂,屋頂中間開有天窗。破損的門窗裏,黑洞洞的,透出一股股寒氣。門前不小的場地上,長滿了樹木和雜草。

像一些文字所描繪的那樣,這是一棟孤獨的別墅,它獨立於河穀西岸高坡上一個叫萬鬆林的地方。雖然,它能俯瞰幾乎整個東穀,長衝河從前麵靜靜地流過,聽不見喧嘩的水聲。與河東路眾多的別墅相比,它顯得偏僻、幽閉,顯得載載獨立、落落寡合。似乎與周邊的一切都格格不人。

李德立出生於英國一個叫金斯頓的偏僻小鎮,性情孤獨沉鬱而又頗具神秘色彩。他不喜歡熱鬧,哪怕是水聲喧嘩,他也受不了,他選擇遠離塵囂。別墅坐西北朝東南,他將它取名為富有故鄉色彩的“金斯頓別墅”。

透過樹木的縫隙,可以看見一輪圓月從東山,也許是大月山頂升上來,明淨淨、但卻清冷的月輝照在別墅上。聯想到李德立陰森森的胡須、瘦削的麵龐、深陷的眼窩,更加森然可怖,寒氣頓生。

此時,林中的老鴿蒼涼地叫了兩聲。我不敢久留,以最短的時間瀏覽了一遍別墅,快速離開了這個不祥之地。

回到長衝河畔,我又聽到了喧鬧的水聲,還有馬路上喧豚的車聲,似乎從鬼域之城一下子逃回到人間,安全了。再看看月亮,它已升上天空,照亮了整個河穀,穀中飄浮起了淡淡的山嵐。

李德立離開廬山後,在上海建了一棟別墅,據說他命名為“望廬”,表明他對一個讓自己一夜暴富的所在充滿懷念:

在這座他命名“枯嶺”的山上,他最初冒充一個中國人,以收買和欺騙的手段,騙過了九江地方官府。事跡敗露之後,又進行了長期的交涉和訴訟。 甲午戰爭爆發,李德立趁機將他個人與九江道台的矛盾上升為國家之間的矛盾,借助英國政府的幹預,1895年逼迫九江官府簽訂了《枯牛嶺案十二條》,強行租下了枯嶺東穀一帶大片土地。

然後,他以一個猶太商人般的精明,他將租賃999年的四千五百畝長衝河穀地,在圖紙上一塊塊地切割,一塊塊地出售,換取了大量的銀子。

從李德立留下來的不多的幾張照片中,其中一張是,他坐在三寶樹中的一棵大樹的枝丫上,一張是他和友人坐在一叢瀑流的石頭上,都想告訴人們,作為征服者,他是這座山真正的上帝。

1928年,李德立被教會委派到澳洲進行商務活動。行前,他將他的別墅賣給了香港一個叫李品求的“本家”。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回到父母之邦的英國,就那麼客死他鄉了。

據說,他的後人與廬山曾有書信往來,用其父親留下來的少量的老照片,來同善良的枯嶺人分享那些一去不複返的時光,想讓枯嶺人記住李德立,滿足其家族尚未泯滅的海外“開發”的巨大榮耀。

他孫女曾向廬山有關部門提出,想在山上某地為李德立樹立一塊紀念碑,被斷然拒絕。

對此,有位作家說,我不明白廬山為什麼就這麼小氣,李德立改變了這座山的曆史,這是客觀存在,讓大家知道這座山的往事,又有什麼不好?就算他當年有過騙地的經曆,可畢竟是他,讓廬山有了今天。

我倒覺得,這是迄今為止廬山所做的最富有血性的事情之一。

李德立當年有過騙地的經曆,不能簡單地用“就算”二字來諒解,來一筆勾銷,那是一種以強淩弱,趁火打劫,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不是小過,而是大惡。

李德立改變了這座山的曆史,這也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存在的,並非是合理的。李德立的確是按照他的理想,將枯嶺建成了田園城市,但是得弄清這一切是為了誰,既非為著全人類,也非著眼枯嶺人的未來生活。甚至他都不是為了當年的大英帝國,而僅僅是為了一己之私。

依照這位作家的意思,似乎是李德立才讓廬山有了今天,才讓廬山人靠著這些別墅之類的遺產有口飯吃,應該懂得感恩,而不是數典忘祖,應該替他樹碑立傳,敬若神明。

嗚呼!哪天我們在追求或享受功利的時候,首先分清了是非和善惡,我們才算真正變得成熟、體麵而富有尊嚴了。

每次去廬山,我都要去長衝河畔走走,算來不知去過多少回了。每次都加重了我內心的負擔,不知為何會這樣?原本是去放鬆的,結果總是弄得心事重重回來。

難道長衝河穀非得就是一個你爭我奪的名利場、一個鹿死誰手的大戰場、一個若不熟諳此道就需趕快逃離的冒險家樂園,而注定就不是一個適宜放鬆的地方?

到後來,我似乎上癮了,不去長衝河,似乎找不到去廬山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總是去摳身上的疤痕,弄得創口越是愈合不了,就越是想去摳,似乎那種癢癢的痛痛的感覺才是我們所要的得以存在的感覺。

是的,長衝河在我的印象中,是一條等待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