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師父談話,連生得法味之妙,心中憂苦頓銷。幾日間,頗有閑閑無事之感。這時聽見師父叫喚,忙到智圓和尚臥室。
智圓和尚靠在床榻上,精神不太好,比往常憔悴很多,不時還咳嗽幾聲。
連生道:“師父是怎麼了?昨日還好好的。”
智圓道:“夜裏降溫,不小心受了寒。今早覺得精神恍惚,高燒咳嗽。”
連生道:“咳嗽再吃紅薯不好。我去給師父熬些米粥。”
智圓道:“不忙不忙。我這裏有書信一封,你趕去定陽縣慈濟醫館,找樂齋先生開個方子,他知道我是誰,不會收錢的。順便,將我的出家度牒帶上,看看縣裏有沒有朝廷的賑濟糧派給。”
連生忙答應了,收好書信、度牒,回自己房裏收拾幾件衣服,又為師父提前準備了午飯,便動身前往定陽縣。
定陽地處長江以北,淮河以南,為滁州地界,下轄三鎮十八莊。因地處中州水陸交通要塞,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戰事頻仍,催生出尚武彪悍民風,無論男女,自幼皆習刀槍防身之術,言談行事,利落幹脆,江湖氣濃厚。南北兩麵,長江、淮河時有泛濫,百姓看天吃飯,本就旱澇不保,加上朝廷昏暗無能,官員腐敗,是以近十幾年,民不聊生,繁華不再。但是,定陽憑藉水陸交通便利,順長江而下,東臨集慶、高郵,頗有豪紳大戶,幾代從事茶葉、絲綢、鹽鐵生意,暗中拉攏朝廷官員,勾結江湖勢力,反而能在災荒時節,賤買貴賣,大發國難財。遭蓬兵荒馬亂,各家府都廣攬管事、護衛,八方人才,形成坐鎮一方的雄厚勢力。
定陽縣距來儀寺約莫四十裏地,一日來回比較困難,要是抓藥、派糧等事再耽擱,就必須在縣城借宿一晚。連生趕到定陽縣城,已是午時。四下打聽之後得知,朝廷果然從今天開始派賑濟糧,將於未時一刻,在定陽縣衙南邊糧倉處派發。
連生顧不上吃午飯,急忙去到縣衙。未時未到,縣衙糧倉附近已經擠滿了來領糧的群眾,人人衣衫襤褸,還有老弱病殘的乞丐,如湧潮一般彙集。糧倉門口,布置有上百個官兵,站在高處,手持長矛或腰刀,不時跳入人群,揮刀敲打擁擠者。各種喝罵、呻吟、喧鬧之聲,遠遠傳來。
“散開!散開!”
“這裏隻向有度牒的僧道派糧,一張度牒兩鬥。”
“往年不是五鬥嗎?”官兵話音剛落,僧道人群中便傳來一陣不滿。
“那是往年。今後怕是一鬥都沒有了。就你們這幫無所事事的,餓死原也活該。”官兵一邊怒喝,一邊放肆地嘲諷道。
“向朝廷借種糧的,全部去北邊糧倉。散開散開!”
幾十個兵丁揮舞刀矛,像驅牲口一般,將近千民眾驅散。人群中怨聲載道,不時有孩童的啼哭之聲,遠遠傳入連生耳朵,聽得他心中發酸。
三五成群的老弱乞丐也紛紛後退,又不甘心離去。遠遠見著領到賑濟糧的僧道,便一窩蜂衝過去,跪在地上,高捧瓷碗,嘴裏念叨“菩薩老爺,行行好”。幾個僧道見狀,心生不忍,從糧袋裏舀了一些布施。奈何見乞丐越聚越多,也隻好捂緊糧袋,匆匆離去。官兵見乞丐離領糧隊伍近了,便又衝過來鞭打。
連生心中悲涼,歎世道多艱,又想起父母,生死無常。
“啊?”
連生、了知都大驚失色。連生道:“絕不可能!師父隻是高燒咳嗽,精神還是不錯的。樂齋先生,您會不會弄錯了?”
“唉——”樂齋先生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緩緩道:“連生,你有所不知。智圓法師和我本是同門師兄弟,一起在集慶古榕寺出家。在眾師兄弟中,我和智圓師兄感情最好,情同兄弟。後來我由於某些原因,不得不離開古榕寺。從此便與師兄斷了聯係。是以,先前你說是來儀寺智圓法師弟子,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有點熟悉,心中隱隱不安的感覺。”
連生道:“可這跟師父往生與否,有何關係?”
樂齋道:“師兄在書信中,除了問候我的安好,便是說你——從小由他撫養長大,情同父子,並再三叮囑我好生照顧於你,隻字未提他的病情。我猜想,這封信十有八九,是在臨終托孤。”
連生急道:“樂……師叔,您看這、這可如何是好?”
樂齋起身道:“事不宜遲,我們連夜趕回來儀寺。”
連生心道:也隻好如此了。過不多時,樂齋已按連生描述的智圓和尚的病情,配了藥。又讓慈濟醫館老板,從他的月俸中扣了兩鬥米,贈予了知,囑咐道:“了知,你且帶這些糧米回青山寺,再與師父一道西行,沿途化齋,去川渝之地,應該能保平安。你心地淳樸,吉人天相,自得菩薩庇佑。”說罷喃喃自語道:“隻可憐這中州蒼生,恐怕還要經曆更大的劫難。”轉過頭,樂齋握住了知的手,說道:“了知法師,我先前的說話你可記好了?勿在青山寺逗留太久,可西行川渝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