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南北路
一
江南的春天,總是喧鬧而嫵媚。這嫵媚之處的種種,已為曆代文人寫盡。春風楊柳、舞榭亭台、絲竹歡宴,如駢體驪歌的散文。具有紙醉的性質。春天在吉安,卻是蒼茫和寂靜的。蒼茫裏,有一分質樸、古澹和剛健;寂靜中,有杜鵑啼血的喑啞、無告和悲涼。
富田的春天,時序的腳步似乎來得更早些。當長江以北正享受春陽的溫馨時,這裏大約快入夏了。高聳錯雜的樟樹、絲柏,連綿無序的祠堂,黃塵飛揚的村路,籬笆歪斜、蓬勃但雜亂的作物,晾衣篙上短褐穿結的舊裳,是可以見到的尋常景象。村民們,喜歡挽腿赤腳(露出紫紅色的踝骨),立於道旁,肩挑手提,麵相古樸,神色憂慮而冷靜,仿佛山裏打遊擊的戰士。
明代《吉安府誌》說:“廬陵縣古稱大邑”,“俗尚儒學,敬老尊賢,豪傑之士喜賓客,重然諾,輕貨財”。“文章節義”曆來被概括為吉安的精神氣質。
又一年清明,我和朋友去拜謁文墓。文墓在富田東南二十裏的鶩湖大坑虎形山,坐東向西,左右兩山,山下一條清流。墓地是文天祥年輕時遊玩到此看中的。墓穴左右兩側小山如虎足伸於前方,墳墓所在的虎頭高昂,墓塚建在虎的鼻尖,有一種威武之氣。據說此處風水甚佳。
法國作家加繆寫過一篇散文《反與正》:一個獨身女人利用姐姐留下的遺產給自己挖了個墓,並常常去察看和走進墓穴體驗(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僅有的消遣)。這則短文當時給我極大震撼——一個女人靜觀,而另一個人在挖墓,加繆從中看到一種深刻的荒謬性。文天祥當年和鄧光薦——他也是《文丞相傳》和《文天祥墓誌銘》的作者,到此遊玩,年紀輕輕就選定墓地,在過去不算稀奇。這兩個故事有相似處,然而又大不同。加繆冷峻的筆下拷問存在的荒謬,文天祥則不乏道家返歸自然的本真和澄淨。
那天從吉安城出發時,豔陽高照,快到墓地,天色忽然一變,一陣驟雨突至,雨水“噗噗”地濺起泥地上的灰塵,一種悲意似乎也蕩漾開來。文山小學的師生早已列隊如儀——給文公掃墓,是每年清明固定的儀式。這一小小的舉動飽含著很大的敬意。當幼稚的童聲整齊地誦讀《正氣歌》時,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神聖感和寂靜感,此時此景,讓人無法不感動。
春夏之交,已顯示悶熱的跡象。入夜。窗外市聲不絕於耳,如同河麵上的波浪,飄遠又送近。不眠中,翻看《文山詩選注》(青原區人大肖韶光先生贈,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夜色和市聲漸漸在詩句中消融,眼前出現一條模糊的古道。
據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年編修的《文氏通譜》和同治五年(1866年)編修的《富田文氏族譜》記載,文天祥的祖先一直可以追溯到五代時期的文時。文時字春元,成都人,為西漢景帝時蜀郡太守文翁的後裔,時帶兵打仗鎮守江西,娶吉州永新一位通判女兒為妻。後晉石敬瑭攻滅後唐,文時不願歸附,便在丈人家——永新北鄉錢市坑東上陂,過起了隱居生活。文時下傳第八世叫正中,因愛富田山水明秀,從廬陵縣永和鎮遷居順化鄉富田寨。正中再往下傳第五代,便到文天祥父親文儀這一輩。文儀是個地主,終生不仕,人稱“有德君子”。他好藏書,喜歡竹,將書房叫做“竹居”。宋代刻版印書流行,廬陵、臨川一帶更是刻書業發達。文時的書房“竹居”藏書如山,經史子集,天文、地理、兵戰、醫卜(文天祥自幼好風水術),應有盡有。文天祥是家中長子,自幼受到器重。文時管教甚嚴,每晚燈前日課,“小失睡,即示顏色。雖盛寒暑,不縱檢束”。到20歲,文時送他到白鷺洲書院師從歐陽守道。文天祥這樣評價老師,“先生之學,如布帛菽栗,求為有益於世用,而不高談虛語,以自標榜於一時……”守道先生治學之實,對文天祥影響甚大。
一年後,文天祥高中狀元。大弟文璧也榜上有名。三弟文霆若不是一月份病亡,一門三進士是完全可能的。
殿試那天,文天祥帶病上陣,卻早早交卷,足見他胸有成竹、下筆有神。
據《宋史·文天祥傳》,宋理宗在集英殿召見進士,文天祥第一個出場。在皇帝和眾人眼中,文天祥“體貌豐偉,美皙如玉,秀眉而長目,顧盼燁然。”這個一表人才的進士無疑增加了皇帝的好感。此前他的卷子列為第七名,待宋理宗親自閱覽後,欽點為狀元。拆開試卷,見名字“文天祥”,皇帝心情大好,認為是天降祥瑞之意。宋瑞之名遂不脛而走。
文天祥中狀元第四天就傳來父親病亡的消息。老先生不知是因為承受不了這份巨大的喜悅,還是本就病入膏肓努力支撐到捷報傳來才安心瞑目,也是不可知的。未曾授予官位,文天祥便匆匆回鄉“丁憂”。丁憂期滿後,有人勸他寫信給宰相,謀個職位,被他拒絕了。趨炎附勢,不符合他的性格。
文天祥處的時代,並不像他的名字一般祥和,而是充滿著危機、殺戮和屈辱。當時朝綱敗壞,可謂深矣。作為末世帝王,上天也沒有賦予理宗力挽狂瀾的能力,相反,在寵臣董宋臣的蠱惑和慫恿下,理宗皇帝沉迷酒色不能自已。時局的危機,無不使一個正直的士大夫感到痛心。1258年,成吉思汗兵分三路,攻打南宋。握有大權的董宋臣給理宗遷都寧波的下策,貪生怕死,這是亡國奴最直接的反映。文天祥憂心忡忡,以進士身份給皇帝上了第一份奏疏《已未上皇帝書》。提出數項救亡圖存的主張,希望皇帝能“斬董宋臣以謝宗廟神靈,以解中外怨怒,以明陛下悔悟之實”。
結果並不如願。皇帝不忍對親信下手,證明他非勵誌圖強之輩。董宋臣隻是遭貶職而已。三年後,卻又被皇帝起用,任內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廟、並主管景獻太子府事。當時文天祥正出任著作佐郎,主管編修國史以及編訂曆法。而董宋臣則成為他頂頭上司。文天祥再次上疏,不允,因恥於和董共事,請求外調,出任筠州(江西高安)知州。
高安地處江西中部。此前曾有三位賢達在此為官。一是北宋餘靖,因敢諫而與歐陽修、王素、蔡襄齊名。為範仲淹貶饒州抱不平,而落職監筠州酒稅;二為蘇軾弟弟蘇轍。因蘇軾作詩“謗訕朝廷”罪被捕入獄,他上書受牽連被貶,監筠州鹽酒稅;三是同為吉州吉水人楊萬裏,因力爭張浚當配享廟祀事,指斥洪邁“指鹿為馬”,而降職出知筠州。這三公,都是文天祥敬仰的人物。他在任上,修複“三賢堂”,並時時來參拜,以示向三公看齊。
二
富田在吉安西部,這裏沒有名勝大川,但不缺乏茂盛的樹木竹子,也不乏精致的小橋流水,遠處的青山連綿成片,近處的田野,水稻起伏,鷗鷺飛翔。農家的炊煙和牧童的短笛,昭示著一種閑適的村居景象。被人稱作文山先生的文天祥,隱居於家鄉的僻壤之地。此前,他改任贛州知州。書上記載他,多用義理,少用刑法,很得人心。卻意外地被小人以不守孝道為名彈劾。這莫須有的指責,讓他在仕途遭受第一次挫折。他辭官回到家鄉,效仿先祖文時,歸隱田園,以文山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