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儒釋之間
一
吉安市河東,距城20餘裏,有一古刹淨居寺,端居在青原山。吉水人楊萬裏,曾自豪地誇耀該山,為“山川第一江西景”。我在日本電影《感官新世界》中,看到男女主人公在平原上分手,背景是隱隱的富士山,周圍田野平曠,寺院聳立,河川靜流,主人公在雨中握著油紙傘,穿著木屐——黑白畫麵,給人怦然心跳的的憂傷和感動。我想,過去的吉安,也是這樣的寧靜和文氣,有著電影裏相似的畫麵:樓閣素樸靜雅,寺廟林立,平原種著稻黍,贛江蜿蜒沉靜,充滿宗教感和別離感的情緒時時湧上酒肆茶樓飲者和歌者的心頭。在禪宗興盛的唐宋,這裏的人更能深刻地體會到一種生老病死、苦集滅道的諦悟,一種虛幻的無常的美的悲傷。
從市中心的河岸往東南眺望,青原山曆曆在目。唐代“一江兩湖”(江西、湖南、湖北)叢林寺發達。行腳僧中有句俗語叫“走江湖”。作為一個禪宗弟子,如果沒在贛湘鄂叢林中的禪宗祖庭拜謁過,那叫沒見過世麵。淨居寺起初叫安隱寺,建於唐神龍元年(705年)。後來被宋徽宗賜名為淨居寺,便沿用至今。淨居寺是七祖行思的道場,開青原一係,為曹洞、法眼、雲門三宗祖庭。青原山遂成為南方禪宗中心。晚明學者施愚山在《青原毗盧閣記》中說:“浮屠之言禪者,本曹溪;言曹溪之宗旨者,首青原。蓋七祖實紹曹溪,而青原其首辟地也……”
曾幾何時,這座盛興一時的古刹,隨著中國佛教的衰落,也一度牆傾閣廢。至明代,陽明心學興起,儒生講學,多占僧寺,佛家道場成為儒家講學之地,鳩占鵲巢,變得習以為常。吉安是陽明心學傳播的重鎮,江右王門的重要旗手,大多出自吉安。為此,施愚山描述道:“時姚江之門人歲聚講學,輻輳僧寺。”是謂不虛。可以想見,這座盛於唐宋的名刹,在明代破落如此,毫無風姿和氣派可言,殘燈孤影,荒草萋萋,斷碑朽柱,香火凋零。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吉安師範學校念書,曾結伴遊玩青原山。因不知其底蘊,所見的淨居寺,隻是一座普通的寺院,紅色院牆,金色的琉璃瓦頂,高大的鬆柏,莊嚴的殿宇,素樸的禪堂,與別處的寺廟沒有不同。對於我這樣一個不得其門而入(其實那時也無這方麵興趣)的少年來說,對淨居寺,沒有特別的印象。隨著閱曆的增長和對佛家性命之學的關注,這座少年時代遊曆過的古刹又浮現出記憶的深海。後又讀到餘英時《方以智晚節考》,考證晚明四公子之一方以智,晚歲披緇淨居寺,並最終自沉於惶恐灘,留下一段大節凜然的遺民誌節,讓我心中為之一震。竟也生出餘生也晚的感慨。
對於晚明這段曆史,遂循著方以智的背影,挑燈尋索。
方以智來到吉安時,已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者。廬陵縣令於藻,請他來主持這座清冷的禪寺。我曾經見過一張他的畫像:衣袂飄飄,手持拄杖,削發蓄須,一種晦暗而清冷的風度。我熟讀過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故事,對於文士風流,有著那不可企及的浪漫想象。而對同為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顯然不是那麼的熟知。作為一個哲學家和科學家,在明末眾多的知識分子當中,他被推崇的程度,與今日的知名度不成正比。冥冥中他來到吉安,與這座文章節義之邦融為一體,仿佛與生俱來地是吉安氣節的一部分,並且經由他發出最後一道閃亮的光彩。
方以智處在明清交替之際,那是中國曆史上一個驚心動魄的悲劇時代。這樣一個變局的亂世,也必然會淬煉出非凡的人格來。如今,在這座城市,關於方以智的蛛絲馬跡已難尋覓,不免讓人感歎時間的無情。生活的激流日日向前,每一日都轉瞬成為曆史。當下也變成了一個無法停靠、瞬息萬變的旋流。未來不可待,昨日不可追,一些固化的價值和精神,在慣常的質疑中早已打破,並且歸位於陳腐和專製的閣樓上。對於今日的時代是什麼,真的是無從判斷。簡單的拿來和模仿,已讓削足適履的身體產生疼痛;對傳統的嘲弄和擺脫又成為百年來群體荒謬的病魔。
在急於現代化的語境中,傳統這個詞多麼晦暗,充滿貶義。
英國詩人艾略特說:“傳統是一個具有廣闊意義的東西。傳統不能繼承。假若你需要它,你必須通過艱苦勞動來獲得它。首先,它包括曆史意識……即不僅感覺到過去的過去性,而且也感覺到它的現在性。”(《傳統與個人才能》)
這是我見到的對傳統最好的解釋。
當我將目光投向晚明,投向方以智,在刀光和殺戮中,在征服和屈辱中,曆史留給我們是怎樣一副表情?我們又能在方以智身上發現一些什麼?我想對於今日之我,並非是無用的。
我想起,多少年前,一個少年從青原山淨居寺回到城中,甘雨亭公園,鼓樓的鍾聲激蕩內心,蓊鬱的街道樹下,人影在地,灰藍的建築的窗口,黃色的燈火撲入眼中,青山退到時間之外……恍惚之間,一種莫名的悲愴湧上心頭。突然想起金代詩人元好問“抱向空山掩淚看”的句子來。暮色的小城,給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那時,大約喜歡搖滾和現代派,卻不知自己最終會對傳統行注目禮。
餘英時在《晚節考》中用短短50個字,便概括了方以智的生命軌跡:“密之一生,大節凜然。早年懷血疏為父鳴冤,孝名滿布中朝;中歲避黨禍流竄南荒,姓字見重於鄉曲。及乎國亡不複,則去逃禪……”
中國漢字總是那麼簡省,字字密實。當人的一生,抽象為幾十個漢字,可供我們想象的也並非巨大的空白。
二
安徽桐城,自古文風鼎盛。桐城詩派名動一時。方家是桐城大族。曾祖方學漸、祖父方大鎮、父親方孔炤,方以智以及三個兒子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都是著名學者。方以智早年就讀桐城縣學——對於一個文風極盛的郡縣來說,沒有理由不修建得堂皇和考究:戟門、泮池、櫺星門、文廟、文昌閣、土地祠、明倫堂、鄉賢祠、書舍、庫房、省牲堂、教諭訓導宅等、洗硯池,曆曆可數,整齊而不呆板地布置在城內中心,讓踏門而入的學子,以及路過的百姓,無不產生一種莊重而肅然的感受。
方以智從小誌大,敏感睿智。青年時在父親的澤園,成立“澤社”。與之來往的,多為風流倜儻之士,往往詩酒唱酬,慷慨酣歌,泛足山水,縱論時事。他自述“處澤園,好悲歌……好言當世之務,言之輒慷慨不能自止。”(《浮山文集·孫武公集序》)
青年時代,方以智主要活動在老家桐城和南京,期間,也穿行於江浙各地。作為一個世家巨族子弟,他的生活不乏奢華風流,對此,陳貞慧之子陳其年在給方中德(方以智長子)詩序中,如此描述:
“當時秣陵全盛時……密之先生衣紈縠,飾騶騎,鳴笳疊吹,閑雅甚都,蓄怒馬桀黠之奴帶刀劍自衛者,出入常數十百人,俯仰顧盼甚豪也。……”
方以智,字密之。作為一個大族仕宦子弟,他的青春,不缺乏縱酒歡歌、前呼後應的場麵。這是他品嚐到人生的第一味:甜美多汁、繁華綺麗。然而,當這些建立在一個朝代將要崩潰之時,其意味則稍顯苦澀。
崇禎十一年七月,方以智父親方孔炤被任命為右僉都禦史,巡撫湖廣。自李自成爆發農民起義已近十年。其時,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等農民軍攻入湖廣,在官軍鎮剿加劇後,銳氣受挫。新任總理河南、山西、湖廣等地的軍務大臣熊文燦,與方孔炤意見產生分歧,改戰為撫。農民起義軍趁機詐降。方孔炤不相信張獻忠等是真心歸降,連續上書兵部尚書楊嗣昌,指出不對張獻忠等部作任何處置,任其養精蓄銳是極大的危險,楊嗣昌非但不聽,反而因方孔炤的不同意見而心生恨意。後來張獻忠果然反叛,將官軍大敗於香油坪。楊嗣昌為推卸責任,借機彈劾方孔炤,致使方孔炤下獄。
此時,方以智正以舉人身份進京會試。他向朝廷上了《請代父罪疏》,表示願替父來受罪。可以想見這份奏疏,在大臣眼中並不具有分量。方以智心憂如焚,整日茶飯不香。這時,傳來他中第的消息。殿試揭曉,方以智中二甲五十四名進士,授翰林院檢討。
北京的三月,尚有春寒。每日清晨,金色琉璃殿瓦的朝門外,一個身材瘦削、因痛苦折磨顯得神情悲慟的身影,匍匐在晨曦中。這個年輕人懷揣血疏,雙手蒙額伏地,在早朝百官雜遝的步伐聲中,無助地叩頭呼號,涕泗滂沱——他乞求,這雜遝的腳步中,有一雙停下來,傾聽他的訴求。然而,這些冷漠和老於世故的臉,沒有一張顯示出內心的感動,最多隻是幾道目光輕飄飄地往這個匍匐的年輕人身上一掃,又像迅速抽回的鞭子一般。對於這樣的場景,這些人並不稀罕。午夜,他則露天焚香,虔心祈禱,希望能感動上蒼,為父伸冤。人心終不是僵冷的岩石。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方以智的孝名還是傳遍了整個京城。甚至有人在傳頌這個新晉進士的孝名時,還不禁唏噓落淚。以至於傳到了崇禎皇帝耳中。
有一日崇禎早朝後,回到上書房,悶坐半響,不發一言。忽然長歎一聲說:“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反複念叨了幾遍。近伺太監大膽跪請聖教。崇禎說:早上經筵,講書官陳某,其父巡撫河南受挫獲罪,而陳某依然能錦衣熏香,展書朕前,沒有一絲悲痛的樣子。如此不孝者,豈能忠於朝廷!朕聽說新晉進士方以智因父與陳某同罪下獄,日持血疏,膝行宮門外,哀聲遍求朝中達官申救,其孝如此!真孝的人,必能忠於朝廷。兒子這樣,父親當可想象。這樣忠孝的朝臣,雖有過失,朕應該給予其改過自新的機會,為國家戴罪立功。於是下詔,讓方孔炤遂出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