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江南(1 / 3)

麵具江南

一副麵具。銅綠的時間的鏽色,覆蓋了所有的秘密。可供解讀的信息,殘留在這猙獰的麵具線條的形式裏。青銅的聲音,攜帶數千年的風雨而來,這足以讓叩擊者驚愕:仿佛那聲音穿透數千年的宇宙,帶著使多少代人死亡、多少個朝廷更替的持久的餘響。我們在聆聽這聲音的瞬間老去。曾經製造這青銅麵具的人,他們的體溫,掌紋,還殘留在時間的遺骸上。所有的秘密等待破解,所有的真實,藏匿在麵具的背後。

讓我試著來描述這神器:這是一副人首造型的麵具,顯示出古人尚巫的習俗,也是否可以解讀為人類的童年期,還保留著遊戲的純真和蒙昧?麵具中空,雙麵扁形,大小正宜於覆滿成人的臉龐,麵呈倒置的梯形,額麵寬闊,頂圓頜方(暗喻著古人天圓地方的理念)。這一副恐怖的麵目首先在於深陷的眼窩中突出的兩個眼球,如同畫師筆下的猛獸,發射著攝人的光芒,眼球是鏤空的(正宜於佩戴者觀看),修直的鼻梁連著兩個肥大的蒜狀的鼻翼,反襯著狹窄的麵頰,而暴露的嘴角誇張地顯示著無邊的寬大,齜牙裂齒如同獸類,牙齒的造型也極富寓意和想象:中牙如鏟,側牙鉤卷如同鼎器的獸麵紋——一再地提示著觀者,切不可將麵具等同於人形。而麵具頂端左右分岔、鏤刻著連綿的獸麵紋飾的雙角,進一步地強化了這一點。

這是一具溝通天地、人鬼的神器,其神秘詭異、威嚴攝人、半人半神的形象,盛行於商代。這來自於夜晚的神的世界,和白晝的人的世界的使者,名字叫巫師。

在遠古,巫師是社會地位很高的人。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離,他們是最早出現的一批思想家,是早期社會的精神領袖。他們“不用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而能夠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馬克思語)

《史記?龜策列傳》說:“自古帝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何嚐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禎祥。”這種“幻想”和“禎祥”,以圖像的形式反映在青銅器上。巫師,以他們部族的觀念,製定、規範著青銅器的紋飾,這種帶有原始圖騰和人、獸、神相混雜的圖形,體現出早期宗法社會管理者的威嚴、意誌。因為附著神的色彩,這些靠想象創造出來的“禎祥”的圖像,以超世間的神秘和恐怖的動物的形象,對子民進行著不容辯駁的統治。商鼎周身遍布的獸麵紋——那種集合了牛、虎、羊、鹿等動物特征的紋飾,寓意著對本部族的神聖庇護,而對異氏族、部落則體現出威嚇、恐怖的意味。

在那粗獷、猙獰、雄渾的線條、圖案裏,現世世界和神秘世界,在其中消融、塌陷,一種無可名狀的神奇的力量喚起人們內心靜穆的情感。而那灼熱如銅汁的激情澆築在那遠古的血與火的殺伐中。戰爭和暴力——文明經由這野蠻的產婦,在疼痛中產生。

隔著玻璃,我們對它們凝視,依然感到某種恐怖和不安。

如果以城市、青銅器和文字為人類跨入文明時代的標誌的話,在商周,江南似乎是一片沉寂的、黑暗的土地——所謂“荒蠻服地”。然而,這個認識不經意間被幾個農民用鐵鍬敲碎了。

1989年是個苦澀的年份,對於江西省吉安市新幹縣來說,這一年卻有著不同凡響的收獲。9月20日依然處在“三伏天”,地處贛江邊古稱“新淦”的小城依然氤氳在濕熱的高溫中。晚稻已經泛黃,如一桶桶金黃的油漆傾瀉在藍天之下,這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紅色丘陵、黃色稻穗、碧藍天空,如同荷蘭畫家筆下常見的畫麵,而紅黃藍正是其他色彩之母。發源於江西南部的贛江浩浩蕩蕩從崇山峻嶺間一路奔瀉——關於此江,有兩個特點似乎可說,一是這是一條不常見的由南而北流的河(基於江西南高北低的地形);二是這條江發源於江西(在贛南分別由章江、貢江合流為一),最後又消失在江西(由贛北注入鄱陽湖),因此江西人也不無自豪地戲謔“肥水不流外人田”——而這恰恰也是江西人性格保守的一個隱喻。清江盆地和吉泰盆地相連。因此新幹在文化上屬於豫章文化和廬陵文化的連接點上。

幾個農民沿著贛江的長堤而來,他們肩上扛著鐵鍬,陽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他們有著當地人標準的精瘦體型,這是常年田間勞動形成的。他們走走停停,議論著家長裏短,講著葷色笑話。在一個沙丘旁,他們吐掉煙嘴,開始幹起活來——在沙丘上取土。然而,幾鍬下去,觸及硬物“當”的一響,讓一個心不在焉的農民突然手臂發麻。其他幾個農民聞訊過來,一起扒拉開沙土,一件色彩斑駁的古爐出現在眼前。那沉睡的寶物仿如初生的嬰孩,帶著一絲醜陋和惶惑,被幾個農民抱出凹窩。盛夏的陽光直射下來,盡管鏽跡斑斑,那青銅香爐依然難掩曠古神秘和凜然威嚴之美。金黃色的亮光和藍綠色的暗影在古爐上閃爍交織,仿佛明亮的海麵上浮現出來的沉睡的阿拉伯傳說中的神物。隨著農民欣喜的挖掘,數十個大小不一的青銅器一件件現出眼前,幾千年遮擋的日光,一下子嘩啦地撲打在器皿上,使它們剛出土時新鮮的顏色瞬間變得黯然失色。

這個發現,震動了省裏和北京。一批批專家紛至遝來。隨著挖掘的進行,一個個我們今天已然陌生的青銅器:鼎、豆、鬲、甗……呈現在世人眼前。隨同出土的玉器、陶器也讓人眼花繚亂。此次出土商代青銅器475件,玉器754件,陶器365件,如此數量龐大的商代青銅器的發現,為江南之最。

這些青銅器的造型、紋飾,有的與中原器物相似,如柱足圓腹鼎、方卣、扁夔足鼎。有的則帶著鮮明的南方特性,如青銅器上的燕尾紋、編織紋、變體獸麵紋、陰刻雲雷紋和立體圓雕虎等動物形象。

遠在長江以南的贛江中下遊地區新幹大洋洲,存在富有鮮明地域特色和足以與中原殷商文明相媲美的高度發達的青銅文明,這不禁要讓人重估江南的文明史。

多少年來,世代散居於此的鄉民,相傳著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不知遠在什麼朝代,幾個王公貴族擇塚葬此,卜水而息,並在沙洲中埋下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寶。每一個墓都有一個高聳的封土堆,一個封土堆就像一把雨傘,後來這裏隻剩下三把半了,“三把半金傘”的傳說在人們的口耳中顯得亦真亦幻,像贛江上的波紋,觸手可及而消散無形。

如同民間百姓對於傳說繪聲繪色的描述,考古學家近年來也在為求證這塊神秘莫測的土地煞費苦心。從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字上,在圍繞著商王室生活而展開的占卜紀錄中,極少文字涉及到王室領地以外的地方。我們必須感激發明文字的先人,那些象形文字不經意間泄露出的一鱗半爪,給後人無窮的想象。清朝光緒2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北京東華門外錫拉胡同一個叫王懿榮的國子監祭酒病倒——這一病,仿佛上天有意的安排,將一個驚天大發現光榮地賜予他。這個人所共知的故事,將這個主人公鐫刻在史冊上——他將仆人抓來的一味叫“龍骨”的中藥翻檢審視,突然發現上麵一些奇怪的劃痕,於是派家人將菜市口同仁堂藥店所有“龍骨”買下秘密研究,這位祭酒,也就是當朝教育機構的最高負責人,喜歡收藏古董,對古文字也有研究。考訂之下有驚天的發現,“始知為商代卜骨,至其文字,則確在篆籀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