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都柳江畔映山紅
陽春三月,是花做的季節,山間田野香風四溢,五彩繽紛。
踏青時節,結伴看桃花,相約賞梨花,實為人生爽事。然而,當你走進都柳江河穀就會驚喜的發現:原來那些縱橫成行的果園裏,桃紅李白竟是如此的單調而機械,缺乏與春天相匹的生機活潑和親切自然。但是,當你俯身掏一捧都柳江水,打眼一望,滿山青翠如藍的河穀兩頰的懸崖上,河岸的石縫中竄出一蓬蓬火紅的、千姿百態的映山紅,是如此的養眼,你一定會神情為之一震:這才是真正的美!
每到三月初春時節,映山紅就在瘦瘦的都柳江畔悄悄綻放了,在長達近月的時間裏,一直水靈靈地盛開著。數百裏河段和支流、溪澗上,隨處可見她樸實、執著、婀娜的倩影。從溝壑到崖畔,從陌上到地角,星星點點,層層疊疊,一簇簇,一叢叢,沒有人工雕琢,沒有刻意追求,如彩霞,似火炬,點綴著河穀,染紅了季節。
都說黃山的鬆是天下一絕,在毫無泥土的絕壁上愣是長出一株株遒勁無朋的迎客鬆。但人們同樣有理由為都柳江畔的映山紅叫絕,在根本不可想象的懸崖上就掛著一蓬蓬熱烈的映山紅,在被河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石板上竟竄出一朵朵、一簇簇怒放的映山紅,搖曳在河風裏,倒映在淺灘中,好像有人特意貼上去一般,因為隻見花兒不見葉。
都柳江映山紅不與樹爭高,不與草爭泥,不與玫瑰爭香,不 與桃李爭豔,矮矮瘦瘦平平實實。當桃紅李白鉛華褪盡,零落成泥,當張張揚揚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為自己完成了從少女到孕婦的蛻變而竊喜,腆起鼓鼓的肚皮傲然田間,整個河穀又歸於單調的蒼翠一色時,映山紅知道屬於自己的季節來臨了,毅然將全身奉獻1給需要裝點的春天。
.於是,懸崖上,石縫中,在草不能生,樹不能長,水不能留的旮旯裏,映山紅盡情地開放,彰顯著她的樸實美麗,她花開花落,不圖所求,歡樂而頑強著自己的生命,她向人們昭示的不正是這樣一個哲理:懸崖峭壁是通向成功的階梯;荊棘藤蔓是鑄造輝煌的紐帶。滄桑的洗滌讓山花更加燦爛,歲月的磨礪使山花更加秀美。蜿蜒迤邐的都柳江河穀把映山紅錘煉成春天美麗的使者。
都柳江映山紅自高自潔,不餡媚於人,不隨人願留下桃李般的果實,總是將後代依舊流放在貧瘠的石縫裏;不會遷就人的喜愛而屈居雅室、陽台,否則寧死勿生,天生的傲骨鑄就了她桀驁不馴的品質。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僻野荒原,所以總是怒放在遠離村寨的溪澗邊,山崖上,與溪為伴,以水為鄰,以風為友,吸收的是水的靈性、溪的溫柔、風的灑脫。作為回報,將片片落紅回贈山風、絕壁、溪澗、河流,默默地讓自己的美麗在流動中延續,那可是都柳江映山紅的魂哪!
都柳江映山紅以她的頑強品質抗爭惡劣環境,她不嫌棄山地的貧瘠,不羨慕原野的肥沃,不懼怕山洪的暴虐,更藐視風雨的摧殘。她樸實無華,無欲無求,純真秀美,無論春風還是寒雨都未必真正讀透她內涵的深刻,但我知道,在都柳江這片鍾靈毓秀的土地上,孕育著一片爛漫的花朵和芬芳,孕育著一種向上的精神和完美的追求,頭上則是一片寧靜致遠的天空。
暮春踏晚 人道是“四十而不惑”,可剛跨過“不惑之年”這道坎,平時不易感覺的迷惘便在不經意間悄然湧向心頭,總想找個地方沉澱一下自己日見飄逸的思緒。於是,暮春時節,都柳江畔,小城尾端,毫無次序卻有路可尋的田埂便成了我每個黃昏必定光臨的去處。
這裏離小城雖近卻是另外一番景致,紅的天,綠的水,青的草,黃的花,瓜果飄香裏混合著或淡或濃泥土甚至糞便味的空氣,一切都是自然色調,好像己經遠離了嘈雜無度的小城。
暮春的晚霞給這片小城最後的田野鍍了一層金,連魚塘裏不時翻起的魚都變成一條條漂亮的金鯉。迎著夕陽慢步踱進透著誘人色香的草莓地裏,黃瓜棚下,看著落蒂的黃花兒轉眼就變成了布滿刺兒的黃瓜墜滿瓜藤,心裏透著無比的清爽,飄逸的心便沉靜了許多。
“嚐一個吧!”地的主人老剛摘下兩個黃瓜不由分說地塞進手裏。
咬一口,脆生生的,一股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頓時勾起兒時的回憶。放學路上,我趁大人們出工未歸之時,將小腦袋鑽進鄰居二媽的黃瓜地裏,將一個個尚未成熟正宜食用的黃瓜咬去半截。曾聽說駝峰割了自己還會長,因此天真地想,留在藤上的上半截黃瓜過幾天會自個兒長成整個,就不算偷了。在家裏吃黃瓜的味兒沒法與瓜地裏提心吊膽偷著嚐相比,雖遭父母多次責罵, 那誘人的清香總免不了還要勾引我去再犯同樣的錯誤,直到離家到外村上了初中。
“嚐嚐吧!以後怕難嚐到我的瓜了,這裏也快變成城裏人的!高樓了!”說到土地,老剛的聲音幾近哽咽。
1 己進古稀的老剛以最執著的理性固守著這片小城最後的綠.地。六十年來,老剛在這裏播種一春又一春生命的綠色,收獲一秋又一秋金色的希望,土地,早己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如今,每天都要與老伴一起到這片田地看看,不隻是為了種瓜種豆種草莓。
“不會這麼快的”,我安慰老剛老兩口。其實,老剛失去這片苦戀幾十年的土地己成定局。“我年老了,國家征用的時候,就是我入土的日子,我己選好地了!”“您老高壽呢!快別這麼說了。”我好像語無倫次,不知怎樣撫慰這位老農的心,這顆心因馬上就要失去土地而沉重得快要破碎了!
夕陽殘照下的對岸,鏟車、推車、吊車轟鳴,裝卸土方的汽車拚命狂奔,都想在天黑之前多拉幾趟。那片幾公頃寬的土地上有老剛的老屋和小城最大的菜籃子,卻即將成為全城最大的商住樓群了。小城太小、太窄,還被一條江一分為二,東岸的南北兩端都己開發殆盡,留下西岸城中這片“都市裏的村莊”是不現實的,國家己為老剛和村人們安頓了漂亮的新居,但老剛與老伴的心永遠留在了老屋。
太陽早己墜落在山後的叢林裏,暮靄己悄然降落。一艘小小的漁舟轟鳴著馬達從下遊搶灘而上,濤聲和著突然齊鳴的陣陣蛙聲震醒了沉睡中的路燈,全城頓時一片燈海,大橋橋燈向平靜的河麵上投下一柱柱粼粼光影,小城第一樓頂,七彩聚光燈束交叉旋轉劃破小城夜空,頗是漂亮,離開老剛後寂寥的心情又被這江濱小城的美麗夜景激活了。
“老師,下來喝一碗!”是曾經的學生文靈在高喊。波光粼.粼的江麵,亮如白晝的汽燈下,小小漁舟的船尾,四個小夥子或坐或站或蹲地圍了滿滿一鍋魚。河水煮河魚,是小城人最為得意的吃法,在漁舟上隨手網了魚,放進隨手來的河水裏煮開,就著一缽在火灰裏烘焦搗碎的本地特產一一朝天辣,飲下一碗米酒和滿河春風,這一切充滿了自然、隨性、自由、粗獷與豪放,與我與生俱來的心性十分貼近,這份愜意與孩提時在瓜地裏偷偷咬一口墜藤的嫩黃瓜的感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一碗酒下肚,心胸便開闊了許多,激情湧動的壯美感油然而生,猛然覺得這多像一群豪爽快樂的“梁山好漢”,雖然他們與老剛同樣都是搬遷戶。
也許是人進不惑的緣故,我對落霞似乎總有況之不盡的滋味,仍然在暮春的暮靄裏每天造訪遲暮之年的老剛,漫步在這片小城最後的綠地上,聞著花香與糞味陪老剛嘮叨,聽老剛歎氣,自添了一份滄桑與惆悵;每每與文靈們在漁船上小酌半碗米酒,或帶著酒意乘舟在滿江漁火的都柳江麵兜上幾圈,迎風傲立潮頭,與文靈們一起破開嗓子撕聲竭力地吼幾聲“風風火火闖柳(九)州哇!一一”(小城的年輕人愛這麼唱)便又多了幾分年輕人的豪氣,好像又年輕了許多。
深秋,與太陽山有約
也許是生命裏流淌著山的血脈,大山的影像定格在我的意念裏,於是,多年來總是把空閑都花銷在山水間,為的是不讓身心為鋼筋混凝土的牢籠所禁錮,被朋友戲稱為戀山的苗子,我不以為侮。
陽光燦爛的深秋時節,與朋友們籌劃己久的西部太陽山之旅終於如期而至。四騎八人風塵仆仆蜿蜒在通往此行的第一站一一加鳩,當奔波了一天的太陽即將湮沒在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峰時,朋友兼導遊馬發明便興奮地手指落日的山峰說:那就是太陽山!噢!那就是多少回魂牽夢縈早想親近的太陽山嗎?一股奇怪的感覺頓現腦際:太陽山就是太陽的家,在大山的天空慢慢地走了一天的太陽,累了,終於可以在屬於自己的家裏休息了。
次日清晨辭別加鳩,驅車來到太陽山下的光輝鄉政府,棄車開始了曆時六小時的艱難攀爬,一人一拐,無暇流連一路美景。
兩小時後終於翻過汙內坳,己是無路可走了,好在老友馬發明不慌不忙帶著我們在溪澗間左蹦右跳,穿過密密麻麻的樹林出了山口。嘖!一帶白練從峻峭的山腰直飛而下,崩落山穀,甚為壯觀。順瀑布溯源而上,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規模不大的田園突現於四麵青翠如屏的山穀,又是一幅“不知深樹裏,還有幾人家?”的山居圖。田裏的禾蔸己齊展展地長出了綠綠新茬,招搖在秋風裏;一帶清溪從山上飄落,在田園間放緩匆匆的腳步,靜悄悄穿園而過,似乎也不願驚擾山穀中的寧靜,一出田園便發狂般飛奔,跌落懸崖,化為飛沫四派、轟鳴回環的瀑布。哞一!哞一!林邊傳來幾聲牛吟,震響寂靜的山穀,惹得周遭密林裏的鳥們再也待不住了,紛紛穿梭吟唱在山穀上空。這水這山這樹這空穀這鳥唱這牛吟,還有剛被一場秋雨清洗得一塵不染的天空,一幅天然鑄就的畫與陶翁筆下的桃花源何其相似,這不正是潛眠於心底很久的思念嗎。我不由得順田角那簇厚厚的稻草躺了下去,一股倦意襲來,閉上雙眼,感受這深山田園的一切,很久沒能這麼舒展身肢了。要不是遠處傳來朋友的呼聲,我真不想起來了,並不全由於累。
進入茂密的灌木叢林,滿耳充斥的就隻有山流激蕩,飛鳥長鳴了,飛鼠跳躍枝間,更為山穀増添了一份靈動與歡快,秋陽透過蓊蓊鬱鬱的樹葉灑下千萬條光絲,在地上水裏布滿斑駁光影,滿眼是“清泉石上流”的詩意;橫陳的巨木、嶙峋的怪石是一座座天然的橋,一行人靜悄悄地行走在這沒有路的山穀裏讓人產生走進深遂遠古的感覺。
拄著拐杖喘著粗氣爬上那座兩麵絕壁酷似“自古華山一條道”的山梁,一路吟唱不休的山泉叮咚聲終於消失了,我知道太陽山頂不遠矣,便甩開拐杖,不顧藤牽樹絆,拚足力氣往上躥,終於第一個登上這月亮山區的第一高峰-一海拔1508米的太陽山頂,攀上山頂那棵巨大的千年水金剛樹,頓時有了“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伸展雙臂,將導遊“切勿喧嘩,否則馬上晴轉陰,大雨將至”的神奇告誡拋諸腦後,仰麵忘情高呼:“太一一陽一一山一一!我一一來一一了一一!”山風呼嘯,萬樹招搖,群峰靈動,這不是太陽山在歡迎我嗎?我一陣激動,煩憂盡釋,竭盡所有的熱情擁抱太陽山,可謂山水如藥,可以醫人矣!仿佛覺得與太陽山的約會己等了一千年,我來得太遲了,千年等一回哪!
矗立太陽山之巔,俯瞰萬山聚翠的山巒,莽莽蒼蒼,山嶺層疊,值此深秋時節,依然青翠無倫,簇簇相擁,延綿不絕,全然不似北國山嶺一到秋天就“萬山紅遍”,冬天未到己是“無邊落木蕭 蕭下”的蕭煞風景。不遠處的月亮山主峰,九山九嶺,嶺嶺相似,清晰可見,酷似錚錚鐵漢,大氣盡顯;相比之下,太陽山亭亭玉立,風情萬種,秋風拂過,裙袂飄飄,分明是一襲千古綠裝的綽約少女,如醉如癡地侍立於月亮山之旁,昂然翹首,不趨不倚,出落一份1超脫一份操守,固守千古不移的依戀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