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剩下的隻有懷念(二)
單調和華美的和諧
——評《戰友詩叢》兼論現階段軍旅詩
世間需要這樣奇偉的男兒如同大地需要拔地而起的群鋒
——周濤:《猛士》
本文篇名借用周濤《我厲於北方》中的詩句。在那裏,他形容北方是“奇特的單調和華美的和諧,絕妙的卑賤和高責的交融”。北方較之南方,無疑是“單調”的。統一的服裝,二劃一的行動,還有鋼鐵的意誌和紀律,部隊生活在平常人看來,也無疑是“單調”的。即―使部隊的成員,也承認這種單調。杜誌民有這樣的詩句:“無休無止的上崗下崗,無止無休的加哨設防,疲憊、緊張和單調是我應練的三重唱。”
基於詩與生活的緊密關係的權威的詩觀念,作為“單調”的軍旅生活的詩的軍旅之外的詩的繁麗多姿,人們判斷它為“單調”,也並非一種偏見。現在的問題是,要是能在“單調”中展現“華美”,而且造成了二者的“和諧”的,應當認為是藝術和詩的奇觀。《戰友詩叢》的出版是軍隊詩歌創作實績的初次展示,它當然不是軍隊詩歌創作的全部,各個集子之間水平也互有參差,但它的確向我們展現了這種由特有的環境造出的藝術奇觀。離開了創作的繁榮,談不上評論的繁榮。給予我們機會來回顧軍旅詩在現階段的繁榮的,是這個繁榮的自身。一套十冊的《戰友詩叢》已經顯示了當前軍旅詩的創作雄厚的優勢和實力,何況它還隻是豐富的軍隊詩歌創作的小小的一部分。在我們當代詩歌發展中,人民解放軍的詩人和詩作占有特殊的位置。建國以後一批最有影響的詩人中,相當一部分是由部隊培養的。許多表現軍隊生活和軍人情操的詩篇,驕傲地列身於共和國最優秀的詩歌名單上。人們總是懷著敬意緬想著從那些貧瘠的,荒蠻的,同時又是極度的艱難的營地哨卡升起的詩的星群。
當代詩耿中的軍旅詩的發展,經過了幾個重大變革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戰爭基本結束以後,適應戰時環境和當時的基本讀者對象的詩歌形式仍然盛行。全國解放初期和赴朝誌願軍中的詩耿基本形態是保持了快板詩的特點,宜於說唱的通俗體詩耿。這是解放區詩歌傳統的直接延伸。二、隨著國家經濟建設的恢複,社會經濟文化生活趨於正常,部隊詩歌對自然風物的審美興趣加濃,出現了寄寓衛國覺悟於特殊景物之中的趨向,這就是以雲南邊鏹為代表地域的,熔風景詠物詩傳統於一爐的新意境詩的出現。李埃的詩歌創作體現了詩歌由通俗性向著文化型的轉化。李瑛沒有中斷的詩耿美學追求,積極地影響了一個時期、特別影響了軍隊的詩歌風氣。三、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現階段整個躍動的形勢下詩歌的全麵振興,不能不把部隊詩創作置於向著新的發展層次轉變的曆史性時期。在這種背景下,人們不能不對部隊詩歌創作予以關注:曾經以體現解放了的山水美與充滿嶄新莊嚴感的軍人風格的結合的、第一次打破了軍旅題材的單調感而創造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詩歌高潮的軍旅詩,將如何以不是重複的再突破適應於這個新詩全麵發展的時代。
事實的確如此:部隊生活以其奇險艱難的題材,優勝於其它生活門類;但不可忽視的—個事實是,部隊生活畢竟是“單調”的。戰爭固然令勇者神往,但戰爭的機會並不是經常可以遇到。在平常的日子裏,訓練、放哨、巡邏,大體總是如此的循環著,能在這種“刻板”的生活中發現並表現豐富,這是詩的幸運,但也由此帶來了極大的難度。
藝術創造的真諦在於困難的克服。重複天才並不就是天才。不能跨越藝術所已創造的,談不上創造。進入新時期以來,軍隊的詩歌的爭取在於實現對建國以來的創造性勞動成果的超越。相同的領域,但不能采用相同的表現方式。有詩句寫:“世間需要這種奇偉的男兒”。就創作的規律而言,當然也需要表現這種奇偉男兒的詩。但這並不意味著軍隊的詩隻能表現“奇偉”、而且“奇偉”也隻能有一種表現方式。創造地表現奇偉的詩,往往表現為超越了“奇偉”。
要做到這一點,第一步就應當獨辟溪徑。平庸的作品多半隻表現為重複過去。周鶴《雲裏落下笑聲》也寫空軍,他筆下的天空和飛機就宣告了對於同題材的超越。周鶴的創造性超越在於:他令他審視的雲彩幾乎全部消失了輕悠柔美的傳統風姿。緊張的空中執行任務,使作為抒情本體的戰士,失去了平常人所特有的觀賞雲霞美景的心境。雲彩對於他是一種實際有用之物,而不再是供忽空中隻具有愉悅心情的觀賞對象。這厲於周鶴的獨有感受,啟發他的靈感:雲彩是作為“塹壕”、作為“掩體”而存在時,也許有“半路輕柔的雲”,也許還有“半路迷茫的霧”,但一樣的沒有那份閑適的心情,輕柔迷茫隻提供空中“潛伏”的場所。那是“我們驕儎的征途”,而不是其它。
詩人不是沒有發情去的美,但這種美卻是特殊的:“你這樣神奇多變,不像山,像是山的泡沫?你這樣怒拔髙聳,卻真有山的神奇和癘峨!”天空裏的雲峰成了壕塹,城躲和街壘。雲彩並非無情物,它一樣充滿了濕情:它以凝聚如沉重的鉛塊而“灑下雨的輕紗”,它以山的起伏和流動而“在高天裏打著旋渦”,這些都成了“敵人難測的帷幕”而多情地掩護了衛國的士兵。周鶴的創作表明,盡管軍隊詩耿創作的題材存在著局限,但重要的是克服困難。一樣的寫空軍,有著不一樣的寫法;一樣的麵對空中的雲霞星辰,但當詩人從特殊的角度、從平凡和一般中發現對象的特殊性,他的眼前就出現了艱難奇險的山脈翻越之後的一片礦野。獲得這種發現的,他的詩便有了創造性的價值。
李鬆濤的《雲彩與鬆風》也有獨創的“翎思”,他的哨位也在雲空。他也講他所看到的特殊雲。但他沒有把雲的本身幻化為壕塹或山巒。他隻是把他所觸及的對象比喻為雲:“早晨,機場升起一朵雲——那是一朵有耿喉的彩雲——那是一朵有硬度的彩雲。”(《雲影》)形象的質實是李鬆濤的特點。他筆下的戰鷹對天空說:“我是疾馳的警惕,我是會飛的槍炮”,與前引有歌喉、有硬度的彩雲同一巧思。他的好處是一賞的重視對於客體的移情。他不以奇崛見長,他的詩中保留對象的實際樣子最多,但這並不說明他缺少聰慧。《銀燕的聲明》講熱愛天空和會飛行的並不厲於一個家庭,便以豐富的想象突破了單純描摹,從而拓展了軍旅詩耿的視野。
張雅耿的《我把藍色的旗幟升起》也是天空中的耿。他的“蔚藍色的旋律”把飛行員自身想象為一朵“貼著藍天飛翔的雲”;飛行員停飛之後在車間的勞動身影是“雲的投影也是表現生活情感的一種特殊選擇,帶給詩以淸新的感受。《營養》一詩寫即使是飛上飛行員也不改“北方山發的秉性”,“星星,金燦燦的小米,閃電,自留田裏的大蔥。霞光,老娘親剛燒過一把旺火,月亮,好大個嫩黃的煎餅”。比喻不免稚拙生硬,卻蘊含一片摯情。以上詩例都說明,一些詩之所以給人印象,在於它對於平常所見的新的選擇與發現,這是陚予“單調”以“華美”的一種可貴的努力。但這還隻是一個舉步,到達理想的境界,無疑還待更為艱苦的藝術跋涉。
這是一支烏黑的長笛隻有一個笛孔流溢音韻
——賀東久:《鋼槍》
一個笛孔的長笛而期望奏出多采有流韻,正是一種對於改變“音調”而趨向“華美”的祈求。軍旅詩正在豐富而多樣的生活現實的感召下,和當前的文學藝術取得了同步的發展。改變詩耿的單髙和單一的傾向的根據,在於確認人類情感的豐富性。部隊生活的基本特點是艱苦緊張,但這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退一步說,即使是全部,也不等於“全部”都要如同實際生活那樣的再現它。一旦人們對詩歌現實的社會功能有了較為全麵的合理的認識,人們就將改變部隊詩耿隻能有一種方式、抒發一種情感的觀念。
眾多的創作實踐已經改變了表現士兵的詩隻能采用同一風格的認識。盡管強悍和粗獷依然體現了軍事生活最動人的情懷,但更多的其它色調的補充正在使軍旅詩更為豐采動人,孫中明的《綠樹與花》的藝術追求,很鮮明地體現了執意改變軍旅詩單一色調的意向。他幾乎把他所觸及的全部軍隊生活放置於綠樹和花蔭的籠強下,這使他的詩一掃沉悶的氣氛,頓時輕快舒展起來。如《入伍》,過去描寫參軍大抵離不開鑼鼓鞭炮決心口號,如今是“作為一朵羞澀的花,作為一棵無畏的樹”,“憑這身碧綠的名義,我正走向春天的深處”。在孫中明的眼裏筆下,軍營無處不是鮮花芳草。那是《哨所旁的油菜花》,在花香裏,戰士第一次持槍站崗;在《桃花開放的時候》,戰士折一枝桃花別在鋼槍的背帶上。孫中明詩中最動人的《風景》是把軍營變成了花園。他在艱苦的奮鬥和愛美的心靈之間搭起了橋。他的詩情受到了理想化的啟迪。軍營和花園在他的理想的光照下得到協調。我們可以認為這些詩有不夠自然的“做”詩的成分,但是,也可以看到這些詩的真意是對於太過寫實的風氣的校正。它的傾向是前進的。它展現了特殊風錄線的長處在於寫現實的“不似”,而過去的缺陷則是“太似”。
和前者的追求相近,峭岩的《星星,母親的眼睛》也表現了對於如實摹寫的淡漠。他也注意以自然美的關注烘托戰士的美好心靈。《春歸》表現的“難以掩藏的興奮”,是由於營地裏菜苗的萌發。他的喜悅表現了熱愛生命、以及對於生命的信心。峭岩表現的軍隊生活沒有重複過去同類題材的貧乏感。他寫《草原,在觀察鏡裏綠了》,一片葸綠之中,傳達出大地勃發的生機;他寫《朝鍾,從槍刺上升起》,“睡傻的春風”,“戀巢的小鳥”,如同郭小川筆下的秋天預示了戰士的堅韌那樣,他呈現了新時代充滿憧憬的陽春煙景。黎明前的帷幔是士兵用刺刀挑開的。同樣追求擺脫貧乏而展現內心豐富性的,還有馬合省的《問津草》。在《山坡上》,修工事的戰士好不容易得到的休息三天的“長假”,想用來“盡情地拉呱”和“盡情地想家”的心情,因為不忍離開這已經熟悉的山峽而沉默。還有《下哨路上》,是在近於歡呼的“我可以唱了,唱家鄉的小調;我可以笑了,以完成任務後的自豪”開始的,它與哨位上的“緊張、警錫,攥著夜的槍刀”提供了鮮明的反差,一弛一張之間,托出了士兵生活的豐富以及情緒的多樣。
當然,更為值得注意的不是這種反寫實的意向,而是詩的確已經注意到對於戰士的心靈世界理解得過於單調乃是一種缺陷。現階段的軍旅詩已經把詩的觸角伸人到戰士豐富而多彩的內心世界,從而有力地肩起表現穿了軍裝的當代青年廣闊的精神領域的使命。可以說,這是一種基於詩的觀念的更新而帶來的。從根本上克服軍旅詩“單調”化的新的變革。賀東久的《帶刺刀的愛神》這本詩集的最重要貢獻就在於此。他看到並且確認士兵的內心同樣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士兵的情懷也是多種因素的組合,他把士兵的同樣複雜的內心世界和同樣豐富的情感空間,創造性地以隻有一個笛孔、而卻“流溢”多種“音韻”的長笛的優美造型加以概括。他敢於在過去未曾涉及的感情世界中探幽,他從新穎的角度(不是如同過去那樣簡單地寫“不怕死”的豪情),寫士兵對生與死的認識:“在燃燒的戰場,生命是懸在遊絲上的秘密。主持它的一半由魔鬼,一半由天使。”它寫生的莊嚴,也寫死的痛苦,他寫忠於祖國的士兵“既崇拜天空,也崇拜地獄”。
士兵作為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常人的一切情感,七情六欲在他們那裏並沒有例外。但士兵的崇髙的使命感能夠抑製和克服情感的困擾。軍隊詩人沒有在士兵情感的複雜性麵前回避和卻步不前。這裏有一個《朝原野上走去的背影I它寫士兵因退伍而萌生的“淡藍色的憂傷”和惆悵,它展示了一個退伍軍人的“隱痛”。這裏又有一段《壓在箱底的秘密》,那是一件少女時代的驕傲,一段被剪接的蒙太奇——
疊得整整齊齊靜靜地靜靜地
壓在她的箱底一個被封鎖了很久的秘密一首被抑製的抒情詩
詩人發問:這是誤會,還是一個悲劇,這就把平常人生活的瑣小事件,提到了一個令人肅穆的位置上。一個青春少女對於花襯衣的眷戀是合理的,把它久久地壓在箱底乃是一種“抑製”。他確認這是一位中國女公民對於“茅草地”的基於“靑春的意誌”的合理“選擇”。這是在現階段詩軟曆史批判意識增強的前提下,由人的價值、尊嚴的醒悟推進而為對人的全部複雜性的重新認識的基礎上獲得的進步。我們麵對軍旅詩創作的這些突進,的確感到了它作為中國當代處於叵大變革的詩耿大軍的一個組成部分,有著不脫離總體的同向推進。這無論如何是令人感到欣慰的題目。因為它把人們印象中的“單調”進行了迅疾的改造,它無疑向著令人目眩的“華美”又作了大的跨越。
前進的軍旅有動人的諳奏該細膩的細膩,該粗獷的粗獷
——杜誌民:《諧奏曲》
中國社會的發展已經向最敏感的詩耿發出了籲呼。詩耿為了適應自己的時代,對現有秩序作了適當的調整。盡管為這種調整付出了代價,但畢竟喚來了詩的活力。現階段軍旅詩的創作正在《把目光投向明天》。這是紀學為他的詩集所起的名字,它體現前進的意向。他的士兵進行曲不僅由槍和大炮等鳴奏,而且有他的“豎琴”——衛星發射架以鋼鐵的琴弦奏出了最動人的青春的旋律。
紀學的詩傳達了詩歌展現軍隊現代化的動人音響。現代科學成為詩耿的新鮮題目,這在軍隊詩耿發展中具有開拓的性質。這是詩人選擇的一個合理的抒情角度,他的詩告訴我們,我們的軍隊正在為掙脫落後而認真爭取。過去詩中表現戰士的英勇隻是停留在冰雪中以俚硬的手指摳動扳機,把炸藥塞進坦克,如今,它表現戰士床頭出現了《原子結構》。戰士認為這是應該追求的事業,他呼籲《不要責備我想得太多》。另一首《我知道……》講戰士對於戰爭概念的新認識:“我這一副血肉之軀,即使鍛成萬噸青銅,也敵不住原子彈的射殺”,“盡管父兄用它築過長城,護衛了偉大的民族和國家”。這便是一個振聾發騎的聲響。不論是正在想的和已經知道的,都傳達了軍事現代化的雄偉進軍的動人樂音。紀學以選材的敏銳使他的詩富有生氣。他的缺點在於表達方式的泥於舊習,使詩的內涵不能得到充分顯示,如《衛星飛進軌道》寫“月宮盛大舞會”便是。
整個當代詩歌已經結束了以單一的樂器彈奏單一音響的不正常的曆史,軍旅詩自然也不例外。《戰友詩叢》展現的也不再是“單兵訓練”的線條單調的畫麵,而是合成軍雄渾壯觀的立體“交響樂”奏鳴。重要的是,這種詩耿音響由單一到繁複的轉變,不僅是、而且主要也不是以題材領域的擴大為標誌。詩耿的“把目光投向明天”的努力,主要是在詩的情緒組合上向著人的內心世界的進軍,從而體現作為中國新一代年靑士兵的情感的全部豐富性。這方麵的變化造成軍旅詩質的飛躍。最深刻的變化產生在詩的內在節奏上適應了現代生活的流變。杜誌民的《陣地上的小花》有力地進行了詩歌節奏的改造。它保留原有形態的詩歌節律最少,在展現基於現代戰爭觀念形態生發出來的旋律上,他的創造相當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