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難街的村長
常常在這片天地間散步,不僅僅是我家離南街一路之隔,更多的是我喜歡南街人那種土地般的平實,似乎任何人在他們麵前,都時以去掉許多尤謂的麵具,坦坦蕩蕩地把心底裏的話語講述出來,把積存千載的苦悶釋放出來。在這裏,我可以用最快的方式接近這片土地,感知故鄉溫暖的語境。作為長年在外的遊子,如果精神上與故鄉疏離,即便是腳踏故土,也難產生一種水乳交融的親切感。這也是眾多遠離故土者的傷痛。而我則不同,因為南街就在我身邊,這一點是可以讓我驕傲。南街人完美了我對故鄉的想像,這種完美的想像同時也激發了我在異地的創造力。因為我有這麼一群令人振奮的父老鄉親。
茶餘飯後,當我漫步在潁鬆人道,呼吸著故鄉原野上特有的氣息時,心就在這片黃天厚上間暢遊起來。滿目都是熟悉如家人的鄉民,即便舉手投是,也透著一股子親切勁兒。譬如說他們看見我,不說你來了?而是講你91來廠?問候時也和我住的那個城市完全不同,如果他們問候我的父親,不說你爸,而說咱叔,這種叫法尤其上遠行的人感到親切。他們說:咱叔現在身體可好?咱叔身子還硬實吧?一下子拉近了所有的距離,而無論怎麼咂摸,都有說不出的溫暖。
有年冬天,我和親戚塊兒在潁鬆大道上散步,中原的氣候冷熱分明,此時正值二九,朔風凜冽,107國道上積雪被汽車輪廣碾得嗒如鎧中,走上去滑溜溜的,原來一向川流息的國道敁得分清冷。四處時有堅冰凍裂的哢哢聲傳過來,讓人感知幣個天地都在飽受嚴冬的折磨。路上幾乎無人,馬路就越發顯得寬闊。股股寒風挾看門毛毛似的雪在馬路上舞蹈,氣象萬千。我崑歡這種冰大雪地,尤其沒有人煙的時候,這時候走在上麵,目色沙漠讓人陡然產生—種豪壯感。
走至南街村車隊,向南有一條馬路,恍忽間我看到一個身影,那個倒剪著雙手,像老農一樣慢慢向前走著,他穿著灰色茄克衫,頭上一片雪白,他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在白茫茫的天地間背影像個孩子。一個孤獨的孩子。
這種景象打動了我,親戚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給我說,那就是王洪彬。見我不解,就補充道:我常常看他這樣,一個人,也不為啥,就是一個人,這兒轉轉,那兒悠悠,—個人,也不說話,剛開始我還認為他有啥心事,後來時間長:,也習慣了,南街的人都知道他有這個習慣,都不比去打擾他。
我突然有點感動,想同他打個招呼,因為,我們畢竟是同時代走過來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有過極為相似的經曆,這種經曆進人我們的大腦,經過我們的分析判斷,形成廣兩種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生,但這種相似的經曆,就是以讓我們成為好朋友了。
親戚阻止了我,他說,說不定王洪彬又在為南街村想什麼招兒啤,要是現在打斷他,就不太好。這種提醒很有道理,我們轉向另—個方向繼續走。但這一幕不知為什麼,卻長久地留在了我心串若幹年後,我采訪任務結束,和王洪彬談起他這個習慣時,洪彬沉默;他的臉上再一次現出那種被我稱之為高貴的憂鬱,我知道他就是帶著這種神情漫步在南街襯的。在南街村,沒有誰比五洪彬更能長久地卑視這個村落了,雖然他們和王洪彬一樣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地生活,日出而作,口落而息。但鄉民們眼中的南街村是片麵的,是一粥一飯,一室一瓦式的,至少,沒有像王洪彬那樣長久地巡遊在村落之外,看得那樣高遠那樣真切。
五洪彬看不夠南街村,南街村在各種光線和氣候下永遠是不同的,在陽光下,在秋雨中,在人流熙攘或在四野無人,它表達出來的表情都不一樣。看得久了,王洪彬就覺出了其中的妙處,南街哪個地方的路麵出了問題,哪間房屋漏了雨,他會像小學生做作文一樣,將這一節刪去,一筆一畫地再另起一行。久了,在王洪彬眼串。與其是看南街,不如說是看自己的是跡,看自己的作品。
當然,最初王洪彬沒有意識到這些,隻是在一次次的端詳中,王洪彬才感知到這樣一個問題:
他和南街不知道究竟是誰創造了誰?
那年他25歲。那時外人都稱南街為難街。王洪彬成了難街的村長。
25歲是一個孟浪之氣還未退盡的年齡。整個冬季,王洪彬都穿著他那件破舊的軍大衣,像上是了發條的機器,圍著南街旋轉起來:老太,你看咱買台四輪中不中?
三叔,我看咱村也該買輛小汽車了。
我有個想法大夥兒看行不行?
乇洪彬在村串輩數小,年齡又小,當一隊隊長時,他還可以黑著臉,指責別人,一垃當了支書,王洪彬的脾氣反而沒了,見人都是笑,千什麼事都是用商量的口氣。這讓村黨支部的委員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而王洪彬一把火都沒燒,隻是每日裏在村裏挨家挨戶地轉,東家坐坐,西家談談。不知王洪彬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乇洪彬依舊像在一隊的時候,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一邊策劃一邊思索,一邊領著人們幹。事情也奇怪,南街村人的心自從王洪彬上任後,一下子變得齊刷刷如拔節旺長的莊稼。連幹了多年行政的老支書都感到奇怪,不知道王洪彬到底神在哪兒。有些人甚至看不出王洪彬有什麼領導魅力。
王洪彬知道自己神在什麼地方,那就是,他比別人更明白這方上地上的人們。廠解他們,就如了解自己手心的紋絡。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祖祖輩輩,有種自由散漫的習慣,而且都懼怕約束,—日。管理的力量阻礙了自己的自由,從心理上就不接受別人的節製。但是,這裏的人們和這裏的土地樣,隻要用心侍弄他們,他們就會忠實地奉獻自己的一切,而由於忠實淳樸,不易變質。所以才有中原自古多出忠臣,鮮有帝王之說。南街村人看到年輕的村長沒有盛氣淩人的樣子,事事以一個家人的形象與自己拉家常,想想他在一隊的那些光輝業績,對這樣的領導在心理上先取消了一層隔膜,再加上王洪彬事事處處都走在大家前麵,吃別人不敢吃的苦,就越發敬服,王洪彬雖然輩分小,年齡不大,但說話有分量。他領著全村平整十地,打井大搞農田基本建設,讓南街的七地大部分成了水澆地。又帶著大家埋電線杆,架電線,買機器,全村的耕作條件和生活條件得到了很大改善,糧食和煙葉產景很快成了全縣之冠。
我無意講述—個人的影響力,但對於南街村,王洪彬無疑就是那個喚醒沉睡土地的人。
我在采訪中,聽說這樣些事情:70多歲的老人阿訇,是村裏的回民領袖,也是車間的領導,他一個月掙300來塊錢,但他卻說,他已經三年沒要一分工資了,每次發了工資就往銀行裏存,存夠四個月再取出來,上繳給公家。對這件事,許多人都不理解,有記者專1到廠串找到阿訇,問他為什麼,阿訇說,我這麼大年紀不花錢,生活上又好,我要錢幹什麼?把這錢捐獻出來,支援南街村的建設,不是更有意義嗎?老人淳樸厚道的樣子讓在場的人尤不感動,大家情緒激動起來。不想老人比記者們還要激動,他突然就痛哭起來,邊哭邊說,你們現在看著我們南街村發展好起來,你們不明白我們南街村的黨員幹部,主要是俺們班長,為了今大的好生活,想當初受的是啥罪,吃的是啥苦!他說你們不知道,俺們班長娃子為我們老少爺們差點累死啊!阿訇哭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心酸地勸他,誰知老人的感情發動起來就收不住,想一會兒哭一會兒,竟把在場的人也弄得難受起來。
有一個叫臧愛的老太太,今年已經80多歲了,遇到記者來采訪,總是主動要求談情況,說是她當過婦女隊長,人黨40多年了,不放心別人的彙報,所以隻要聽說記者們來到南街村,不論什麼天氣,總是一趟趟地擰著她的小腳,非要見見記者才放心。見了記者不等提問,就會千頭萬緒湧上心頭,講起來如滔滔之水綿延不絕,而她講得很起勁,把時間空間的頻道轉換得神鬼吿驚,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她的思路,有時她也不得不停下來理下思路,麵對茫然的記者們,她常常小結似地自言自語道,我這坫在談啥啤?弄得記者們哭笑不得。但是時間長了,他們就明廣老太人的心曲,她是不放心別人講王洪彬,她怕別人把王洪彬說走了形,她自信她能一—十地把王洪彬講淸楚。
臧愛講起洪彬,臉。洋溢著—種親情,就如母親講述愛?小時候的故事。
她說她們幾個老太太經常到班長家裏不定期地檢查,她們主要看班長媳婦給班長吃啥飯。她說有一次還真比她們撞看了,就訓班長媳婦,說年輕人不知道輕重,早上不叫俺班長吃雞蛋吃龜孫醃鹹菜幹啥?她說她們就一起訓了班長媳婦,讓她承認自己錯廣,保證以後再不犯同樣的錯誤。她說俺南街村3000口人過日子就指望俺班長娃子哩,俺班長娃子是俺們的主心骨哩,俺看著班長的臉色不好俺心裏難受哩,你還好意思讓俺班長吃鹹菜!
臧愛老人用最家常的話語,表達了這樣一個事實:南街村的幹部們是老百姓的寶貝疙瘩,是老百姓真正的兒子。
縱橫古今,這一點好像成了鐵律: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老西姓不動聲色,他們活得平實,與世無爭,但並不代表他們平庸無知,他們才是平常生活中真正的智者,真正的勇者。古來將相在何方?隻有老百姓氏久地存活在世上,像一條闊大的江河,養育著中國,養肓著占老的文明。無論您如何英雄了得,沒有他們的幫助輔佐,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由此可以說,任何個朝代,隻要慢待了老百姓,就必然招致亡國的噩運。
洪彬很明白這一點,南街村的領導們也很明白這一點。
他們說,要想讓南街村人心齊,就必須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過上好日子。
就是這幾個字,比帝王將相們呼喊了幾千年,他們因為這幾個字喚起了民眾心靈的激情,也因為這幾個字沒有兌現而命喪黃泉。過上好日子,談何容易!中國農民為之奮鬥了多少年多少代,貧窮依舊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