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叫自海。
是燕青給我取的名字，陶燕青，我的妻子。
燕青說，她是在海邊遇到我的。當時我伏在沙地上，身下壓著殘斷的模板，海水浸濕了我的衣衫，並且呼吸微弱，應該是接近死亡了。
但是燕青依舊決定救我，用她的話說，因為當時，她就很喜歡我。
燕青，我的妻子，在來這裏三年之後，我娶了為妻子的女子。燕青活潑熱情，毫無城府，悉心照料我三年，終於開口說想嫁給我，說要和我這個樂師成親。
在我睜開眼的刹那，腦海中一片空白，是很純淨的白色，還有強烈的光束，像達到了太陽的最深處，回擊了最耀眼的白光，刺入雙眼，自瞳孔一路延伸到大腦，刺痛。
然後，有一層溫暖的薄翼將我包裹住，漸漸待我離開那團灼熱的光線，一切又回複過來，
再然後，我看見雙眼。我不知該如何描述那樣的眼神，似曾相識，仿佛在過去的某一處，某一時，見過這樣的神情。而我始終想不起來。縱使多年後，我依舊不曾記起是何時何地見過那樣的神情，隻是很喜歡看，就像我喜歡丁箸一樣。
這裏的人說，丁箸是卓人才用的樂器，而我並不是卓人。卓人卷發，但我的不是。
在卓族人的信仰裏，丁箸是代表快樂的，學習丁箸，首先是技法而後才有感情，丁箸的語音帶給所有卓人安慰與鼓勵。
而我在每一次吹奏丁箸的時候，卻覺得淒涼，像在講述一個悲傷的故事。
燕青來找我的時候時常是傍晚。她說白天要和島上的居民一起做事。盡管她是島上的鄉紳之女，但還是喜歡幫著別人一起幹活，說這樣很開心，並且很希望我去看。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笑。燕青說，我笑起來的時候像是風，是春季裏的風，隻是身上卻有夏天才有的荷花的香味。
燕青喜歡看日落。她說，日落很漂亮，她喜歡那種溫暖的顏色。橙黃的光線交織成廣闊的朦朧，罩在海上，還有島上的山和樹，當然，還有我與她。她覺得，能在一起看日落是天下最幸福的。
看完日落，我們會沿海散步，才在鬆軟的沙地上，偶爾拾起幾片貝殼。燕青說，貝殼裏藏著很多人的秘密，不用知道故事的主人是誰，隻要自己去感受就可以了。
快樂的，悲傷的，很多很多。
隻可惜，我從未從中得到什麼。事實上，燕青也不曾真的聽見那些故事，但她依舊熱愛，熱愛這樣做。
我很難想象，這裏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因為有燕青這個女子在。她快樂得就像從未接觸過塵世紛擾，不沾染任何哀愁。她喜歡笑，她說，這樣會讓人覺得幹淨一些。對於這裏的人，幹淨是很重要的。
燕青時常說，我不是被流放的犯人，因為我一點不像壞人。
而事實上，我曾壓在身下的木板是官船上殘存下來的，那種木頭是帝都銀山特有的雪木。另外，我的額角有刺配的字樣，足以證明我的身份。
島上的人幾乎都一樣。這是燕青寬慰我的話。
確實，這裏的人都一樣，都是大陸上的犯人，被流放至此，自身自滅。隻是這些被遺棄的人們最終團結起來，在這裏建立起自己的家園，不與那片大陸聯係，除了偶爾到來的流放犯人的官船，順便帶來一些大陸上的消息。
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個月前，一艘官船停在渡口，一共留了三日。
很奇怪，一般這種流放犯人的船隻停留不會超過兩個時辰。不過是島上的居民對此已不再關心。他們的生活在這個相對獨立的世界裏，那片遙遠的大陸與這裏沒有任何關係了。
“自海。”燕青從地裏跑回來。她又幫忙幹活去了，弄得衣衫有些髒，卻依舊那樣笑著。這是我們成親的第七年，她還是像個孩子一樣。
自海，是燕青給我取的名字。
我笑迎著她，站在我們始終相約的地方。十年，三千多個這樣的時刻，我在這裏等她，然後一起去看海，一起看日落，一起去搜尋藏在貝殼裏的遺失的記憶。
“島上又來船了。”燕青勾起我的臂，靠在我胸口，興奮如舊。“而且我聽說，要停留三天，好奇怪。”
我隻看著她，皮膚黑黑的，是一直在地裏幫人做事的結果。但燕青的眼睛永遠和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明澈單純。我喜歡這樣的眼光，自然也喜歡這樣的燕青。
“我們坐一會兒。”燕青拉我坐下，幫我把褲腿卷起來，這樣就不太容易被海水浸濕，如果海水突然湧上岸的話。
我將燕青抱在懷裏，是忍不住就想擁抱自己的妻子。我為此而慶幸，卻有愧疚。在燕青一次次為我著想的時候，我卻無以回報，除了謝謝，再無其他。
但燕青從不讓我說謝，說，隻要我這樣抱她，讓她在我懷裏笑就夠了。
“你說，你到底是不是壞人？”燕青這樣問，笑眯眯地看著我，像極了調皮的孩子，“你的樣子不壞，可是我覺得你一定做過壞事。”
“說我不是壞人的，可是你。”我看她，我可愛的妻子，縱使過去為惡，如今，我也隻是她木訥的丈夫。
“我說你不是犯人。”燕青伸手觸摸我額角的刺青。她的手有些粗糙，指腹拂過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顫抖。事實和心願總是背道而馳，她應該也為我的過去而惋惜，在她看來，我與壞人全然無關。
沒人知道我的過去。那些消失的曾經如同十年前那艘沉默的官船一樣被遺忘，再也找不回來。所以我無法回答燕青的話，那個已經逝去的我，是怎麼樣的人，隻能交給過去的年月的證明。
如今的我，隻有心愛的妻子，兩個孩子，和一個不大卻很溫暖的家。
燕青靠在我懷裏，卻突然疑惑問到：“你們是新來的吧。”
燕青依舊友好，對所有新來島上的居民，她總是這樣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