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米小強。那已不是我熟悉的臉,眼神裏藏著一絲絲狡詐,顯露出義無返顧的堅定,竟與梨花有了幾分夫妻相。天啊,人怎麼變得這樣快呢!
他們不停地說,兩張嘴得啵得啵急速開合,水中遊魚似的。可我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麼,米小強的臉也漸漸模糊,幻化出一組疊影:他背著我在操場上跑步,我象一隻布口袋東倒西歪;林大東騎馬打仗欺負我們,老米鐵腿橫掃,踢得他們人仰馬翻;大堂經理沒當成,一群保安抬著我們扔出酒店玻璃門,可憐的高人在石台階下斷成兩截;蘇經理鬼笑著摳我們傷疤:到底算你們一個人工資還是兩個人工資?老米梗著脖子朝林大東發表妙論:頭又不是帽子,怎麼能隨便亂扔呢?你和你老婆睡覺時,也把自己腦袋放在另一個房間嗎?最讓我揪心的是長沙驚魂之夜,米小強在公安局鐵門外發瘋,用腳踢,用肩撞,用腦袋在鐵板上死磕!他象一隻野狼拖長聲音嚎叫: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喂喂!你怎麼了?說話呀,到底同不同意分家?米小強隔著桌子推我。
幻覺消失了,當啷啷跌在地下,化作一攤碎片。
真是夢醒時分。我望著隔桌那對猴急的男女,無力地點點頭:好吧,分家,就按你們說的方案分。
16
月底,老板楊生從香港回來,這也是我們分家的日子。
公司走廊掛著一排大彩照,我讓老米慢點走,仔細看看。彩照的主角是一位麻杆一樣細瘦的香港佬,戴著一幅金絲眼鏡。另一位則是將軍,威風凜凜,氣度非凡。我注意到香港佬和將軍還與公司全體員工合影,象紅太陽一樣坐在一群白領青年中間。據說,金運投資公司有軍方背景,我對將軍行了個軍禮。
開酒店的梅嫂奔到我們麵前,帶來一個驚人消息:貝司令被公安局逮捕了,他就在我洪興酒店被抓的!梅嫂比比劃劃地述說事情經過:開始我看他麵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一身民工打扮,要了一碗打鹵麵,吃得狼吞虎咽!你們說,我能把他和照片上那位將軍聯係起來嗎?一會兒衝進幾個公安,把他按倒在地,戴上手銬,拖死狗一樣拖走了……
這是一個職業騙子,冒充司令全國行騙,終於落網了。但是,我們的命運會怎麼樣呢?
人們一窩蜂湧向香港老板楊生的辦公室。門緊鎖著,老板根本沒來。金牌露西主持公司日常事務,她要給個說法!大家又衝進露西辦公室,人去樓空,一片狼籍。現在明白了,她為什麼千方百計阻撓我出金。上當了!受騙了!這就是擺在所有人麵前的事實。
老米解開皮帶,把我往窗台上隨便一放,跟著梨花到處亂竄。找人商量對策,報警,指天跺地,破口大罵。幡然醒悟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剖析著事情真相:原來,貝司令隻是一個小騙子,真正做局的是香港老板。甚至,那個楊生也不過是幌子,叼著香煙的露西才是主謀!賭鬼阿鍾最熟悉賭場黑幕,他的說法令人信服而心驚:我們做的單子根本沒下到市場,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老板臥室。露西在跟我們對賭,她料定我們輸多贏少,什麼英鎊馬克咖啡小麥,統統讓楊生塞進女人被窩裏去了……
命運詭異,最後總要露出真相。我並不為失去的財富痛心,因為我徹悟了,這一切本來就是命運安排下的圈套!瞧著麵前這群瘋子,我笑了。
真靜。和煦的陽光籠罩著我,一群鴿子從窗外飛過。我拉開鋁合金窗,微風撲麵,吹得我格外清醒。遠眺海景,月亮灣猶如嵌入陸地的一塊翡翠,青山環抱,小島星落。海浪吐著白沫撲向岸邊,撞上烏黑的礁石綻放出大捧雪花。霧氣在海灣流蕩,如紗如棉如乳,將大海妝飾得亦真亦幻……真是美好的早晨!這樣的時刻,適合我對人生做一個了斷。我想:孤零零一顆腦袋還有必要存在嗎?若是縱身一躍,我豈不拋棄所有煩惱,融入窗外的美景中去了嗎?我搖啊搖,搖啊搖,身後仿佛有一股強大引力,引我墜入萬丈深淵……
窗台離我工作的電腦不遠,紐約期貨交易所電子盤已開,紅色的數字跳動閃爍,象一群小鬼朝我眨著眼睛。我曾以為自己找到一把金鑰匙,喊一聲芝麻開門,就能贏得整個世界。我還以為自己真是天才,終於尋到屬於腦袋的表演舞台。哪知南柯一夢,醒來時發現我早已身陷騙局!快速累積的巨額利潤化為烏有,就連我辛苦賣書攢下的本錢也打了水漂。瘋狂的世道,瘋狂的人,進行著一場充滿諷刺意味遊戲!哪裏有真實?瞧,我整天買賣的大豆小麥黃金白銀,它們都在哪裏?我連毛也沒摸到一根!實物變成符號,商品化為合約,華爾街用這一切虛構出投資世界,使我之類投機者陷入虛無縹緲、不著邊際的夢境。真相是顛倒的,所以你永遠看不見真相。這樣的人間還有什麼可以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