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正是談話的好時機。我們炒外彙用的是美國人的作息表,個個熬成了夜蝙蝠。行情清淡的日子,誰不想找一個長談的夥伴呢?
馬醫生把鋁窗拉開,夜色一下子湧進我們的角落。深圳的暮春,濕潤的空氣總是彌漫著一股花香,很醉人。馬醫生壓低聲音,聲音裏仿佛有一種磁性,滔滔不絕地向我闡述一些獨特的觀點。他的語言閃爍著深厚的學養,哲學意味很濃。他的聲音如花香一樣使我陶醉。
馬醫生說,現代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精神病。你看看電腦吧,你看看大家尋求財富的方式吧,人的精神受到多大的傷害?文明與瘋顛緊密聯係,精神病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而擴展。他甚至認為瘋顛不僅是醫學現象,而且是一種文明的現象,是人類在某種特定條件下的特殊狀態……
我打斷他的話:你這樣清醒,為什麼還來這裏炒外彙?
馬醫生神秘地微笑:我在治病。用它,用這電腦,醫治我的頑症。
我驚異地瞪大眼睛:你也有……那病?
馬醫生點點頭:精神病。總有一天我會把病情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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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很快來到了。
八月的一個夜晚,路透社傳來驚人消息:蘇聯發生政變,總書記戈爾巴喬夫遭到扣押!這不啻於在國際彙市投下重磅炸彈,各種貨幣急遽變動,彙價如同炸飛的碎片,幾欲從電腦熒屏中呼嘯而出。德國臨近蘇聯,紅色帝國一旦發生大動亂,必將殃及魚池,使站在西方世界最前沿的德意誌蒙受損失。於是,合乎邏輯的結果立時顯現:德國馬克慘遭拋售,彙價猛烈下跌,尤如一隻鉛球從半空中筆直墜落……
我至今難忘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那天的夜空特別黑,整個一壇墨汁潑在我們頭上。出事之前,我恰巧買了一大把馬克。不僅僅我,服裝廠老板阿堅,開走私船的老虎,洪興酒家的老板娘福惠嫂……我們這一圈炒彙朋友都在買馬克。香港人把“克”念成“赫”,馬克就叫馬赫。那幾天馬克走勢良好,穩健上升,我們都喊:“摣馬赫!摣馬赫!”正喊得高興,戈爾巴喬夫同誌就被人逮起來了。
厄運突然降臨,短短半個小時,馬克跌去八百多點。真是前所未有的狂跌、暴跌!我們做的是外彙保證金交易,虧損一經放大,輸得我們個個吐血。當時我一抬頭,眼前就陣陣發黑。天,怎麼會這樣黑呢?絲毫不見天光!
我們手忙腳亂地砍倉,就象沸水潑地時四下逃竄的螞蟻。遇到如此重大的變故,任何人都不敢逆水行舟。此刻,馬醫生卻站起來,手持那本銀行存折,緩緩走向老板曾生的辦公室。我們都傻眼了:他想幹什麼?這種時候買馬克不是明擺著找死嗎?
馬醫生傾盡全部個人資產,滿倉買入馬克。他決心拿雞蛋碰石頭。盤房裏的報單小姐顯然為他擔憂,提醒道:馬醫生你買那麼多馬克,隻要再跌三十點,就會爆倉的……馬醫生一揮手,堅決地說:買!
他從我們麵前走過,臉色更加蒼白,眼睛裏有兩朵狂熱的火焰。我跟在他後麵,他卻不想和我說話,徑直走入那特殊的角落。
馬克跌勢減緩,卻並沒有止住。它沉沉下降,仿佛一座牆壁裂口的大廈,一點一點地傾斜。三十點就是三厘,連一分錢都不到。想一想吧,馬克隻要再下跌三厘(平時誰會注意彙價這微不足道的變化呢?),馬醫生長期抱在懷中的炸彈便會轟然爆炸!他將一貧如洗,從此一蹶不振,甚至找不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畢竟,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以金錢奠定基礎的,盡管它外表披著一層層永遠剝不盡的美麗麵紗。
馬醫生麵臨生死抉擇——不,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已故意選擇了死亡!
五點、十點、十五點、二十點……隻差八點,或者說隻差八毫,馬醫生就要爆倉了。按照炒彙公司的規矩,彙價跌到客戶的保證金之下,而客戶不能及時補充資金,公司就有權強行平倉——將虧損的單子一刀斬盡!爆倉,這個術語形容炒彙者毀滅的時刻,再恰當不過了。我感到窒息。大家都緊張地盯著電腦熒屏,個個眼睛發直。老板曾生的身影出現在盤房,他象一個等得不耐煩的屠夫,隨時準備揮起雪亮的刀……
馬醫生,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呢?此刻,他竟做起幼兒狀:吮吸自己的手指。他把白手套褪下(終於褪下了!),抽出一根手指,含在嘴裏慢慢吮吸。我仔細看,才發現他是在咬指甲。這指甲肯定是罕見的珍肴,馬醫生嚼得那麼香,品得那麼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