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竟有這樣的店主!今天晦氣,什麼怪事都讓小蝦碰上了。他舔舔幹裂的嘴唇,強忍口渴,決心與蘿卜頭店主論論理。這家夥老把賣水與賣地往一塊扯,行為乖張,邏輯荒唐,簡直是對消費者的極大汙辱!
我倒要問問你:既然開了店,你擺著煙酒糖茶都不賣,隻顧做地皮生意,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阿鍾扔掉空瓶,抹抹嘴旁的水珠,侃侃而談:這你就不懂了。在惶向,人人都炒地皮,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去看看,寫字樓裏成千上萬家公司,打著各種各樣旗號,其實都在做同一樁生意:炒地皮。老百姓把機關幹部叫做三皮幹部,哪三皮?上班吹牛皮,下班炒地皮,晚上吃雞皮。喏,當官的也在炒地皮!老百姓呢,三百六十行,行行炒地皮。象我這等買賣地皮的小店,惶向城裏到處都是。做成一筆地皮生意,至少賺五千塊錢,誰還有心思賣礦泉水?摩托佬拉客,轉來轉去,就把客人拉去看地皮。今天你算運氣,沒讓摩托佬拉到荒郊野外,把你丟在那裏。做雞的小姐們也炒地皮。你和她幹那事,幹著幹著,她就會從乳罩裏拿出一張紅線圖給你看。你煩了,就說:完事再談,完事再談!你不幸得了淋病,去找老軍醫打針。老軍醫一隻手翻弄著你那寶貝東西做檢查,另一隻手就拉開抽屜,拿出一把紅線圖遞到你眼前。他會說:你中毒中得很深喲!別急,我慢慢看你這個,你慢慢看我那個……哈哈!
店主搖晃著蘿卜頭,笑得很開心。小蝦也笑了,仿佛在聽一段傳奇,漸漸竟著了迷。他暗自承認阿鍾還有點兒水平,幾句話就把一座魔城的輪廓構畫出來。
阿鍾繼續發揮,越說越精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惶向的土地全是活的,它們都成了精!它們飄起來了,飄呀飄呀,全都飄上天空。就象你們北方的大雪,滿天飛舞……知道了這個秘密,你才有資格做一個惶向人!
阿鍾的手在空中劃圓圈,一個圈套一個圈。最後,他的食指一點,定定地指住小蝦的鼻尖。
小蝦心中頓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司土地會失蹤!
小蝦服了。他甚至喜歡起阿鍾的發型:頭顱四周的毛發剃得幹幹淨淨,僅在百會穴附近留一撮毛,看上去挺酷。小蝦暗想:假如我要做一個惶向人,首先就剃這樣一個蘿卜頭。當然,我寧願讓人家把腦袋打扁嘍,也不會呆在這個鬼地方!
四
小蝦在許坑小區尋找丟失的土地。
這可不是簡單事情。小區很大,新建的樓房成群連片,小蝦繞來繞去,仿佛走入一座迷宮。這裏的房子千篇一律:外牆貼白瓷磚,鋁合金窗,墨綠色防盜門。沒有門牌,沒有標記,小蝦分辨不出樓與樓之間有任何區別。
惶向的樓房形狀古怪。地基狹窄,底層僅八十平方米;往上放粗放大,竟蓋到六層樓高。這裏流行一個建築術語,叫作“飄”,即以建陽台的方式,往空中擴展建築麵積。前後飄,左右飄,四周飄一圈兒,這樓就上粗下細,象蘑菇,又象碉堡。這樣,房子麵積就大大擴展。按紅線圖規定,樓與樓之間應有兩米間距。你也飄,我也飄,兩米間距自然消失,樓和樓幾乎連到一塊了。相鄰的兩家若是關係親密,打開窗戶,探出上身,便可以握手言歡。小蝦感歎:真乃建築奇觀。
小蝦手持紅線圖,企圖核對每座樓房的位置。他想按圖索驥,總能找到A-84號地塊。可是,麵對一模一樣的小白樓,他無從下手。哪座是A-1?哪座是A-2?神仙來了也搞不清楚。小蝦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他從一座小白樓出發,繞了許多圈子,總是回到原地。他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半天,又來到先前那座小白樓前。他回到原地了嗎?這也不能肯定。沒有座標,沒有方位,小蝦喪失了判斷空間關係的能力。他覺得自己漸漸消失,溶解在白色樓群裏,被這些蘑菇形狀的白妖精所吞噬……
小蝦感到恐懼。北方有鬼打牆的傳說:漆黑的夜,一個人在墳地裏走,轉來轉去總是撞到墳頭。你越急,走得越快,越是走不出那片墳地……小蝦現在就處於這種境地。雖然是大白天,雖然麵前是一座座新蓋的樓房,他卻不可避免地沉淪於一個噩夢。
人呢?為什麼沒有人?整個小區空空蕩蕩,幢幢樓房不見一個人影。無人居住的新樓比墳地更可怕!小蝦想喊:有人嗎——但舌頭緊緊貼著上顎,幹渴使他無法張口。真要渴死了!小蝦在心中罵娘:絕了,那個蘿卜頭店主真他媽的絕。他的嗓子開始冒煙,五髒六腑即將燃燒起來。身體內的那條小河肯定已經幹枯,他快完蛋了!烈日更加肆虐,團團天火直接潑在他身上,燒得他真想在地下打滾。小區沒有綠蔭,新鋪的水泥地熱浪蒸騰,比沙漠還烤人。小蝦的視線模糊不清,幢幢白樓扭曲變形,雪糕一樣融化了,粘粘乎乎地朝他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