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繚繞,頃刻已如濃墨入水,漫染天幕。風撩起她的衣角,順著襟口激在皮膚上,微微帶寒。
舒儀依著行帳,遠眺寧遠侯和藺濤談笑風生。隔了十幾處的篝火,耳邊不時響起嘈雜的哄笑,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談論什麼。可他們所談的內容,她幾乎已經猜到了,唇畔輕含起一縷笑。
她記得,舒老從不輕易讚揚別人,心裏看得越重,麵上越是要放得輕,而舒家眾多子弟中,舒軒是最被忽視的。即使老練如淮南劍客盧昭,對舒軒也僅僅含蓄地評了一句——利劍寒芒,十年一顯。
藺濤怎能不起惜才之心。
眼看到寧遠侯不住點頭,舒儀預感到已經落槌定音。心突突地跳了兩下,笑意淡斂,心裏無端端地有了些惆悵。
她的弟弟,在今日已定下了前程,昆州無戰事,卻有最好的軍隊和將領,隻要順著這條路,以舒軒的出身和才能,何愁將來不能成為一方權貴。
事至此,這次的秋狩也算是功德圓滿,可她在這樣的圓滿中竟然不能全然感到高興。從八歲開始,她與舒軒同院相處,少有別離,而今日,就要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分別。
她極目遠眺,卻最終落在舒軒的身上。舒軒坐在一群年輕軍士中,談笑風生,抬起頭,正對上舒儀的目光,他笑著高舉酒杯向她示意,一半的酒灑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羈,瞳仁裏似是蘊了一鬥星辰,皎皎生輝。
三日的秋狩伴著藺老將軍的朗朗笑聲飛逝而過。
一清早,王府的侍從已列隊整裝待發,舒儀的騎術不佳,所以另備了馬車,緊隨寧遠侯之後。
藺老將軍極看重舒軒,三日來帶在身邊親自指點,臨分別才讓他綴在侯府隊伍後方,以便話別。
舒儀準備了一筐道別的話,臨話別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失神地看著舒軒,好半晌才說了句:“送你的信鴿要看好了,得了空就給我寫信。”
舒軒的睫毛抖了一下,輕輕應了聲:“軍營離永樂城不過大半天的路程,我會時常回來。”
舒儀露出笑顏,盯著他俊秀的臉龐看了一會,眼光順著落到他的肩膀上,年初的時候,他才和她齊頭,現在已經比她高出一截了,由此可見,男孩子真與姑娘不同,遲早要同蒼鷹一般,高飛澄空。
隊伍前有馬匹不耐地甩頭刨蹄。
晨光愈盛,已是不容擔擱。舒儀抬起臉,口中叮嚀:“你要好好保重,別被那些老兵蠻子欺負了。”話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杞人憂天,不由撲哧一笑,看了舒軒一眼,轉身離去。
才走出三步遠,正忍不住想回頭望,舒軒兩步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裏流轉著琉璃般多彩而又深沉的目光,聲音沉穩有力:“姐姐,你說無視世間規則的人是最魯莽的,招人忌諱。”
舒儀茫然地看著他,並不明白為何會在此時提起這個。
舒軒突然把頭湊到她的耳邊,呼吸間的熱氣竄進舒儀的脖子裏,白皙的皮膚上淡淡地熏上了一層緋紅。她輕輕轉動脖子,正想避開。
舒軒喃喃仿若低語地說道:“可那種魯莽,卻總讓我莫名地羨慕。”話音落,他偏首在舒儀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稍觸即放。
臉上那瞬間的溫熱讓舒儀腦袋裏嗡地響了一聲,表情一下子僵硬住,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燒。
離他們兩人較近的幾個侍衛和士兵都詫異地瞪圓了眼,倒吸涼氣。
舒軒坦然含笑,並不看四周的人,站在晨光中的身形如同一支孤傲的勁竹,目光在舒儀身上留連再三,終於轉身離去。
一直到上馬車,舒儀都沒回過神,掀起車簾,探出大半個身子往後張望。蒼龍旗蜿蜒如同一條淡青的溪,隔地太遠,什麼都看不見了。連舒軒最後的表情,她都沒有看清楚。
車內放了一個五瑞圖繡紋的錦團,舒儀軟軟地依著。耳邊馬蹄聲如踏碎冰,嗒嗒地一聲聲像是落在心間。她想起幼時和舒軒玩耍的種種,心中一酸,轉眼腦裏又閃過剛才的離別,一時心跳鼓噪起來,就這樣雜亂地思七想八,眼皮沉重,竟不覺睡去。
眼前一片迷霧嫋嫋升騰。
恍惚間聽到一陣似笛又似簫的樂聲,她尋著聲一路探尋,走了許久,霧色漸漸散去,遠遠地瞧見灰白挺立的身影。迎風站在樹旁。連著幾日下雨,綠蔭團團的樹洗盡塵埃,露出翡翠似的碧色,生生地襯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