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初潮(1 / 3)

1章·初潮

歐陽曉星與姐姐歐陽晴月的矛盾,最初是從一個惡作劇似的玩笑開始的。玩笑的道具是一條螞蟥。

螞蟥是丁鬆拿來的。那天下午,丁鬆在路邊草叢裏捉了幾條螞蟥來,拿一隻玻璃罐頭瓶裝了玩。與他同宿舍的知青夥伴看那螞蟥軟綿綿滑溜溜的樣子很好奇,便慫恿丁鬆去嚇唬嚇唬女知青。他們挨個去敲女知青的宿舍,假說借針線補衣服。待女知青開門迎上來,丁鬆突然舉起玻璃罐頭瓶,把正揚著頭探尋出路的螞蟥往前杵過去。聽到女知青們一個個發出驚恐的叫聲,幾個小夥子便得意地哈哈大笑。

敲開歐陽姐妹的宿舍門後,同樣的惡作劇卻沒有了先前的效果。歐陽曉星並沒有嚇得叫起來,隻是指了玻璃瓶問:“咦,那是什麼?”丁鬆說:“是螞蟥,會吸血的。”歐陽曉星說:“哦,這就是螞蟥啊?怎麼都細得像火柴棍,一點也不嚇人!”

丁鬆聽她這樣說,便失去了繼續玩的興趣,隻老實回答說:“螞蟥還沒吸到血,所以是這個樣子。那麼就送給你,由你怎樣處死它們。我們是老同學呢,夠交情吧。”

“我不要。這麼小的螞蟥有什麼好玩的,你要捉到一條螞蟥王還差不多,倒要看看是什麼樣子,啊,丁……”話沒說完,卻被歐陽晴月打斷:“你說些什麼,曉星,哪來的螞蟥王!”

歐陽晴月對男知青們的惡作劇早不耐煩了,便搶上前來,把歐陽曉星拉到身後,說:“螞蟥王你沒有見過,丁鬆他們也沒有見過,憑什麼相信他能捉到螞蟥王,啊?”說罷,一把抓過丁鬆手上的玻璃罐頭瓶,麵對宿舍下方開闊的菜地奮力扔出老遠。又板起臉嚴肅地說:“你們就隻配玩這麼醜的小東西啊,真是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如啦!”

幾個男知青原本都是歐陽曉星的同學,比她姐姐歐陽晴月低了兩個年級,現在看到歐陽晴月義正辭嚴的樣子,都有些畏懼。又不甘被如此教訓,便衝丁鬆鬧嚷說,好不容易捉了那些螞蟥,怎麼說扔就扔了。丁鬆被歐陽晴月責怪一頓,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想要發作,卻見歐陽曉星皺著眉頭,一臉憂慮,心便軟了下來,自找台階地說:“歐陽曉星說得對,這些小螞蟥算什麼,我們去捉些大的來,說不定就有螞蟥王。那玻璃瓶還有用的,快去找回來。”說罷扭頭向外跑去。

幾個小夥也跟著跑去。一會兒卻又走回來,繼續鬧嚷著說,螞蟥找不到了,菜地裏隻找到了空罐頭瓶。那幾條螞蟥可能根本沒有扔遠,是不是掉在這屋裏,或是掉到誰身上了。說得歐陽姐妹一下變了臉色,都緊張地四下張望,又低頭查看自己身上。幾個小夥便齊聲笑出來 ,很開心地跑去。歐陽曉星臉一下紅了。歐陽晴月則恨恨地咬著牙說:“以後再也不要理那幾個家夥,聽見沒有,曉星!”

對於姐姐的教訓,歐陽曉星沒有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宿舍地上。她擔心丁鬆他們所說情況是真的。如果那幾條螞蟥沒有被姐姐扔遠,就有可能還在這屋裏,甚至可能被扔到了床上或者蚊帳上。真是那樣的話,晚上她和姐姐就不得安寧了。她早聽說這裏的螞蟥都吸人血,還會有很多種變化。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用刀砍斷也不死,反而會斷成幾截 就變成幾條新螞蟥。不知螞蟥靠什麼傳遞消息,若是這幾條螞蟥再把別的螞蟥約來幫著向人報複,那可不得了。她把自己的擔心告訴歐陽晴月。歐陽晴月瞪她一眼,說:“哪有那樣的事?螞蟥還知道把兄弟姐妹都約來搞階級報複,那不變成妖精啦?曉星,你一天都想些啥啊,自己嚇唬自己,就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聽到姐姐說自己是小孩子,歐陽曉星有些不高興。她不喜歡姐姐總是以教訓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尤其現在自己已經是個連隊戰士了。何況自己說的話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她仍然擔心那些螞蟥被姐姐扔在了屋裏。她聽連隊老戰士說過,螞蟥就是喜歡呆在潮濕的地方,越潮濕越多。而現在這屋裏就很潮濕。還悶熱,熱得難受。歐陽曉星邊查看地上,邊不停地牽起衣領抓撓脖頸,不斷抹下一些汗水。看見歐陽曉星燥熱難耐的樣子,歐陽晴月不再責備她,還幫著妹妹一起查看屋子。她想證明這屋裏並沒有螞蟥,以使妹妹能夠放心。

找了兩圈,屋裏的確沒有找到螞蟥。

深夜的時候,連隊的男知青們吆喝起來往河邊走,不一會兒就傳來打鬧戲水的聲音,快樂得令人心癢。歐陽曉星也想去,向姐姐說起,立即遭到否決。歐陽晴月說:“都是些男的在那裏,你怎麼能去。何況是晚上,水深水淺都不知道,出了事怎麼辦?要不這樣,我們到溪邊去,我幫你衝衝涼。”

連隊旁邊山間有條小溪,流到連隊時地勢變平,溪流跌落衝刷形成一個齊腰深的水潭,被樹木和草叢遮掩著,很隱蔽。溪水從山裏流出來,潔淨、清涼,還有甜味。傍晚,歐陽姐妹與女知青們都去那裏洗澡,歐陽曉星捧起溪水喝過,所以知道。她拿上麵盆毛巾跟歐陽晴月一塊去到溪邊,趁著夜深無人,脫光了衣服澆水衝涼。果然舒服了許多。

一會兒卻感到腳上仿佛多了點什麼。歐陽曉星伸手去摸,立即嚇了一跳。腳踝上附著了一條滑溜綿軟的東西。她想用手拂掉,卻拂不掉,那東西附著得很緊,同時伴了一絲疼痛。“啊,姐姐!”她叫起來,聲音很恐慌。

“別怕,讓我看看!”整個身子都浸在溪水裏的歐陽晴月趕緊站起身,跳出水麵後摸到手電筒照過去。

是條螞蟥,黑乎乎圓鼓鼓的,已經吸飽了血。看清楚螞蟥的樣子,歐陽曉星反倒不那麼害怕了。她伸手用力拍打,想讓螞蟥感覺疼痛了自覺退走。卻沒能如願。螞蟥並不怕痛,寧死不屈地賴在她腳上繼續吸血,尖尖的尾巴則翹起來左右舞動,仿佛向人示威。歐陽曉星沒辦法了,求助地看著歐陽晴月,一連聲地問:“怎麼辦啊,姐姐?怎麼辦啊,姐姐?”聲音帶著哭腔。

歐陽晴月皺起了眉頭。她想幫妹妹摘掉螞蟥,伸手摸到那圓鼓鼓的肉身,立即又縮了回來。她感到了惡心,最後則橫下心來,閉上眼睛咬著牙,一把抓住螞蟥使勁往外拉扯,螞蟥橢圓形的身子像橡皮筋似的變成了長條。總算摘下來了,歐陽晴月使勁把螞蟥扔出老遠,隨即把兩隻手伸進水裏使勁搓洗,仿佛要把那惡心的印象一並洗掉。再抬起頭來時,歐陽晴月已經很鎮靜了。“你別那麼叫,跟個小孩子似的。不過是一條螞蟥。”她這樣對妹妹說。

“可是我腳上還在流血!”歐陽曉星讓姐姐看她的傷口。螞蟥咬出的皮膚破口呈“Y”字形,果然還流著血。歐陽晴月看著有些心疼,她把妹妹的腳握住,用手澆起溪水把血跡衝掉,然後拿毛巾幫她把身上擦幹,又幫她把衣服穿好。

往回走的路上,歐陽曉星問姐姐河邊有沒有螞蟥。歐陽晴月說:“可能沒有。螞蟥隻在潮濕的草叢和溪邊生長,而河邊是岩石和沙灘。”歐陽曉星說:“丁鬆他們都到河裏遊泳,那麼寬敞,我們卻在溪溝邊洗澡,我覺得這不公平。”歐陽晴月說:“怎麼能跟男知青比那個?河邊是很寬敞,到處都能看見,洗了澡換衣服都沒個隱蔽的地方,那怎麼行?我說你一天都想些什麼,一點不動腦筋。”歐陽曉星笑笑,不再說話,隻默默地低頭走路。

歐陽姐妹所在的地方,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從前無人居住,也沒有地名。知青們到來後,才有了各自的地名,都是些簡單的數字。因為世風尚武,很多社會組織都以軍隊編製命名。知青們所屬的這個新開辟地區也編成了軍隊建製,基本單位叫做連隊。知青們人很多,或在河邊,或在山上建起房屋,依次稱為1連、2連、3連……直至115連。歐陽姐妹所在 連隊編在最後,就叫115連。連以上還有營、團、師等,是知青們的管理機關。

因為是新組建的連隊,住所便很新。房屋是用剛砍下來的毛椿樹和龍竹搭成的,作牆的 籬笆也是竹子剖開編成的。人字形的屋頂則是蓋的茅草。茅草很新鮮,很厚實,邊緣修剪得很整齊,看上去很有些雍容華貴。這樣的房屋,歐陽曉星和歐陽晴月從來沒有住過。其他知青也沒有住過,都覺得很新鮮。有的說這有古典意味,像陶淵明筆下的南山雅舍。有的說南山雅舍還比不上連隊這房屋,因為陶淵明的茅舍隻是他一家人住,規模不大,而這個連隊有三排房屋,每排各有二十多個房間。這樣的氣勢要放在古時候,起碼就是諸侯的宮殿了。也有持相反觀點的,說這樣的房屋並不好。竹籬笆終會透風,茅草頂終會漏雨,說不定半夜裏還有蛇和毒蟲爬進來,有沒有更可怕的東西也難說。

這樣,知青們對於連隊房屋的評價便分成了樂觀派和悲觀派兩種。歐陽曉星把自己歸於樂觀派,她說她很喜歡這樣的竹籬笆茅草屋。她問姐姐屬於哪一派。歐陽晴月瞪她一眼,說:“我什麼派也不是,我是現實派。既然來到這裏,就必須麵對現實。什麼樣的情況都有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困難都得自己克服。”

半夜時候,歐陽曉星突然又感到渾身燥熱,身體裏仿佛有什麼東西四處亂鑽,擾得人不得寧安。胸口也壓抑得緊,很久出不來氣。她想喊,張開口卻喊不出聲。她很痛苦了,拚命掙紮。最後終於喊了出來——“啊,啊,啊!”聲音很大,穿透了茅草屋和低沉的夜空。

連隊裏很多人被驚醒了。幾個男知青還跑過來,衝歐陽姐妹的小屋大聲喊:“怎麼啦,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壞人進了屋啊?”

歐陽曉星聽出其中又有丁鬆的聲音,便應聲回答說:“不是壞人,是螞蟥!螞蟥把我咬出血了。”答話的時候,歐陽曉星並沒有起身開門。

“嘻嘻,螞蟥……”丁鬆等人一下笑出聲來,隨即轉身離去。

“曉星,你發什麼傻啊,哪來的螞蟥?”歐陽晴月自睡夢中驚醒,一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聽了男知青的問話和歐陽曉星的回答,才感到事情很荒唐,對妹妹半夜裏生事氣不打一處來。她翻身坐起,嚴肅地警告說:“你這是幹什麼呀,惹得一個連隊都不得安寧,讓那些男的也來湊熱鬧,還說什麼螞蟥!”

歐陽曉星見姐姐生了氣,慌忙解釋說:“這是真的,姐姐,真的有螞蟥,很可能就是丁鬆抓來的那條。你沒把它扔遠,現在就粘在我身上咬我!”

“啊,那怎麼可能呢?”歐陽晴月一下想起螞蟥吸飽血後肉滾滾的樣子,又一陣惡心。她有些緊張了,忙問:“你哪裏痛了?”

“不是,沒有哪裏痛,我又被咬出血了。或者就是剛才在溪溝邊那條螞蟥,起先沒有把血吸飽,所以找起來要報複我。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那時就讓它吸飽了再走,反正都是我的血。”歐陽曉星語氣很沮喪。

“別胡說,別亂想!哪有那麼怪的事?讓我看看!”歐陽晴月趕緊起身,從枕頭下摸出手電筒,擰亮後把小屋子仔細察看了一遍,確認屋裏並沒有什麼變化。又把手電光對準歐陽曉星那隻被咬過的腳,腳踝處也沒有發現螞蟥。再對著歐陽曉星的臉照一照。歐陽曉星神情驚恐,臉色也很蒼白。歐陽晴月把妹妹的手握住,安慰她說:“曉星,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可能是你做噩夢了。別害怕,真要有什麼事,還有姐姐我呢。睡吧,啊……”

話沒說完,卻被打斷。歐陽曉星仍然神色憂傷地說:“不,不是做夢,姐姐,是真的有什麼東西在這屋裏了。我覺得就是那條螞蟥。不信你看,我身上真的出了很多血呢。”歐陽曉星說罷,一把搶過歐陽晴月拿著的手電筒,把光亮對著自己身下。她的雙腿內側正流淌著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