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失戀
歐陽曉星覺得自己在戀愛了。近段時間裏,她頭腦裏總會出現一個人的影子,就是裘向東。她想象著與裘向東在一起時,受到他保護和關照的情景。她還把裘向東送給她的那些竹編花籃、雕花木凳、小鋼刀之類拿出來玩。她常常獨自一人偷偷地笑,走路也蹦蹦跳跳很輕快的樣子。她覺得這樣的感覺很美好,很快樂。
她的這個感覺自然逃不過姐姐歐陽晴月和李華珍的眼睛。歐陽晴月疑惑地問她怎麼了。她便把自己的感覺如實告訴了姐姐。歐陽晴月警告她說:“曉星,你別發傻啊。你還小呢,就要急著嫁人了!”
歐陽曉星分辯說:“我哪裏就急著嫁人啦?不過是想想而已。我在猜想如果當新娘會是什麼樣子。”
她想起肖夢瑤說她在劉政委那裏獻出初夜之時,沒有體驗到從一個少女變成新娘的幸福,而隻是讓一個男人把她變成了女人。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像肖夢瑤那樣,無論如何也要真正體驗到當新娘的幸福。但她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姐姐,她覺得那畢竟有點遙遠,現在還說不出口。她對姐姐說:“現在也沒有人說要娶我,裘向東也沒有。”
“你別再提裘向東了,那家夥很危險,我警告你啊。”
“為什麼,他隻是送了我這些小東西,也沒有像羅與衛和徐吾裳那樣露骨地說什麼。”
歐陽晴月見妹妹仍然一臉單純毫無心機的樣子,把語氣緩和下來,告誡她說:“總之,你不能在這裏結婚,也不要在這裏找對象。你忘了每次回城探親,媽媽都告誡過我們,要想辦法回家去。現在就是這麼回事,在城裏任隨嫁給什麼人都比在這裏好。”
歐陽曉星不讚同姐姐的說法,覺得為了回城就把自己隨便交給一個人,那也太悲觀了。自己都不喜歡的人,怎麼可能嫁給他?不過她也認為姐姐說的有一定道理,回城總比留在連隊好。但要回城卻談何容易啊?蘇紅努力過,肖夢瑤也努力過,甚至秦進勇最先也是想逃跑回城,結果怎麼樣?很慘。對大多數連隊知青來說,那目標很遙遠,更像一個難以做圓的夢。歐陽曉星於是不再與姐姐爭辯。
但歐陽曉星還是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總是糾纏到那樣一個夢裏。她天性快樂,覺得一個人不論在什麼地方,總有一片陽光是屬於自己的。並且,她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那片屬於自己的陽光,就在99連。她忍不住總有些向往99連,所以不經意間還是要向姐姐和李華珍問起99連的情況,並對裘向東沒有再送給她自己做的小工藝品感到失望。歐陽晴月對妹妹的固執有些生氣,批評她說:“你不能老是那樣幻想啊,曉星。你不能奢望一個人總是隻關心你,你也該學會現實一點看社會。裘向東是連長,他要關心的事那麼多,怎麼可能一直給你做小板凳打小刀。你要那麼多小玩藝來幹什麼?”歐陽晴月這樣教訓妹妹。
“我不過想去99連玩一次,我想再去界河邊采花。姐姐,你什麼都不放心我!”歐陽曉星把嘴嘟起來,向歐陽晴月表示不滿。
“我們這裏格拉河邊也有那種花,何必非要去99連?”歐陽晴月仍然不鬆口。
“那裏花多些。而且他們那條河比格拉河大,看得很遠。”
“你看到了什麼?界河那邊是外國,有危險,你不知道呀?裘向東都說過的,他還派了男知青跟著保護你。你幹嗎總要給人家添麻煩呢?”
“姐姐,你在哄小孩子呀:不要開門,門外有大灰狼!”歐陽曉星諷刺地看著姐姐,又衝她調皮地笑笑。歐陽晴月被妹妹刺得有些尷尬了,答應帶她去一趟99連。
李華珍也鼓勵歐陽曉星去找找裘向東。李華珍私下對她說:“你別把他當什麼連長,也別管他叫酋長,不能讓那家夥把尾巴翹起來。你要讓他明確說出來,是愛你還是不愛。”
“哎呀,哪裏說得到那兒去,華珍姐姐?我可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讓他這麼說。”歐陽曉星有些不好意思了,臉紅起來,又衝她嘻嘻一笑。
李華珍沒有理睬她的嘻笑,也瞪她一眼,說:“笑什麼?你別傻啊,曉星。這哪裏是臉皮厚不厚的問題,這關係到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好男人跟好女人一樣,人堆裏就那麼一兩個,誰有機會都想搶。你要不主動讓他對你說出來,他一旦把那話對別人說了,你可就後悔都來不及了。啊,我雖然不是你姐姐,我也要警告你。”
歐陽曉星見李華珍說這話時神情很嚴肅了,也斂住嘻笑,說:“他還可能對誰說呢?”
倒把李華珍問愣住了。李華珍想想,搖搖頭說:“現在我也不知道。但誰說得準呢,男知青的事情,沒有誰能打包票。”
裘向東對歐陽姐妹再次來連隊感到很高興。99連的知青們也一如既往地對兩姐妹表示了歡迎,借著向她們送水果和飯菜的時機,快樂地向她們問好,又盯著她們看得不轉眼。私下裏又議論說,還是我們酋長有魅力,能把115連的美女請到連隊來,讓我們飽了眼福。有在團部看見過肖夢瑤的,便說:“團機關那幫傻瓜哪裏分辨得出來什麼是美,看見一個肖夢瑤就神魂顛倒得不知雲裏霧裏了,肖夢瑤怎麼能跟歐陽姐妹比。”也有人反駁說:“也別那麼說,我知道她們連的肖夢瑤還是算得上一個美女,不然那劉政委怎麼會被她迷住,還險些丟了性命。隻可恨那老家夥那麼輕易地就把我們一個女知青毀了,唉。”
“哪裏才隻一個?墾區那麼多基層連隊,被毀掉的女知青也沒有誰去統計過,唉……”其他人也跟著發出歎息。竟有些傷感。
歐陽姐妹沒有聽到那些議論,她們被男知青們的熱情包圍著,心裏感到十分愉快。歐陽曉星在裘向東的連隊辦公室裏四下看著,想再找到他做的手工藝品。竟然沒有。她有些奇怪,問裘向東:“咦,你怎麼不做那些小板凳了,也沒有看見小鋼刀,你不感興趣啦?”
裘向東笑笑,說:“那些小玩藝做那麼多幹什麼,又不可能拿去出口。我本來就是做著玩的,也是做幾個給你玩。現在我們連被派去修邊境戰備公路,大家都忙起來,就不再做了。怎麼,你還喜歡?”
“嗯,我喜歡。”歐陽曉星不假思索地說。
歐陽晴月拉一下她的手,卻轉向裘向東說:“她就知道玩,你可別依著她。”
歐陽曉星看一眼姐姐,解釋說:“我也沒有說還要那些東西,我就是覺得他做得好看。”又對裘向東說:“我這樣表揚你,你可別驕傲啊,裘向東。”
裘向東又笑笑,說:“我哪裏敢驕傲,在你姐姐麵前,我算什麼啊?”
“咦,你是酋長啊。我姐姐是什麼,你還怕她?”歐陽曉星奇怪地看看裘向東,又問歐陽晴月:“你怎麼讓一個酋長都變得謙虛起來了,姐姐,他佩服你什麼,我還不知道呢?”
歐陽晴月瞥她一眼,卻不說話,自顧抓起裘向東辦公桌上的一本書,翻翻,始終神態矜持地端坐著。裘向東見了,接過話頭說:“歐陽晴月懂得很多,她知識豐富啊,分析起連隊和團裏的事情來,總是一針見血。她還讀過《紅樓夢》和《青年近衛軍》,還知道莎士比亞和巴爾紮克。難道你不佩服你姐姐,她經常保護你。”
“她還幫助我,教育我,提高我。哎呀,裘向東,嘖嘖嘖,肉不肉麻啊?”歐陽曉星表情誇張地說,又轉向歐陽晴月,說:“姐姐,你聽著怎麼樣,裘向東佩服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歐陽晴月臉紅起來,把手裏的書舉一舉,說:“我沒聽見你們在說什麼。曉星,你想去河邊采花就去,裘向東帶你去,我要看會書。好不好,裘向東,啊?”
裘向東一臉寬容地笑笑,向歐陽曉星點點頭,招手讓她跟著自己走出去,又返過身來把門拉上。歐陽晴月見兩人走出屋去,門也關上了,端坐著的身姿便鬆弛下來,仰臉頹坐在竹編涼椅上。她把手裏的書捧起來,遮住臉。一會兒便有兩行清淚從書頁下流出來。歐陽晴月任眼淚在自己臉上流淌,沒有用手抹掉。在裘向東和歐陽曉星說話時,歐陽晴月其實都聽著的,聽得很用心。她那時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感到有些難受。現在讓眼淚流出來,心裏便痛快了許多。
歐陽曉星和裘向東對歐陽晴月的情緒變化全然無所知。他們來到界河邊,看見河邊野地裏正燦爛地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歐陽曉星腳步輕盈地蹦跳著采那些花,很快便摘滿了一大捧。她用那些野花做了一隻冠冕戴在頭上。接著又做了一隻,走過去遞給裘向東。裘向東坐在河灘上,雙手抱腳望著河對岸出神,接過她的花冠卻不知怎麼辦。歐陽曉星把花冠拿過來,雙手端正地舉著戴到他頭上。裘向東看到歐陽曉星一臉認真的樣子,眼裏神情單純得像個孩子,心裏便怦怦地跳起來,臉也紅了。他伸手要把花冠取下來,卻被歐陽曉星擋住。歐陽曉星為他把花冠戴正,偏著頭左右前後地看看,又拿起一把花枝,分成四束,插在花冠上,仿佛孔雀毛做的翎子。邊插邊說:“這下嘛才有點像個酋長了。裘向東,你算什麼酋長啊?”
裘向東笑笑,說:“那是他們亂叫的,不算。要你叫了酋長,我才算。”
“我才不叫你酋長呢。你不過當了個連長,就想翹尾巴了。你休想讓我叫你酋長。”歐陽曉星想起李華珍說的話,不能讓裘向東太驕傲了,應該讓他明確說出來是不是愛她。但歐陽曉星說了半截,後半截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想等他自己把那話說出來,兩隻手在裘向東戴的花冠上久久擺弄著。裘向東任她擺弄,卻不說一句話。
歐陽曉星沒等到裘向東的話,再看那花冠和花草做的翎子,便覺得怎麼都很別扭。她試圖把花枝整理得好看些,重新插了兩枝,也不對勁,幹脆動手把翎子完全推倒,讓他頭上的花冠一塌糊塗下來,把他臉也遮去半邊。這樣一搗亂,看上去反到有趣了。歐陽曉星便指了裘向東說:“這才是古時候酋長真正的樣子!”說罷便捂著肚子哈哈哈地笑起來。
裘向東看她笑得很開心,自己也感動起來,站起身,又伸手把歐陽曉星拉起來,說:“歐陽曉星,你要是在我們連隊就好了,那樣連隊所有的人都會很開心。可是……唉,算了,連隊現在的空氣太不好了,所有的知青都很煩躁,空閑下來不知道該做什麼。”
歐陽曉星不習慣手被他拉著,掙脫了說:“我也做不了什麼。”
“你這麼愛笑,這就夠了。”
“這就夠啦?我不信。歐陽晴月就不喜歡我的笑,她說我傻呢,不長心眼。我姐姐比我聰明得多,這是真的。115連所有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99連呢,你也這樣說。也許我姐姐還能幫下你。”
“不,你姐姐是另一種性格的人,她才適合當連長。她如果當連長,肯定比我當得好。但現在連隊最需要的卻是你這樣的人,你會給我們帶來多少快樂啊。”
“還有呢?”歐陽曉星看著他,認真地問。
“你很可愛,我們大家都會喜歡你,保護你。”
“還有呢?”
“還有……”裘向東一下愣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歐陽曉星到底沒有等到他說出那句話來,眼裏閃出一絲失望神色。她怕裘向東看出來,忙把頭偏過去。一會兒再轉過來,便自個彎下腰拿起地上剩餘的野花,遞到裘向東手上,平靜地說:“走吧,我姐姐可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你把這些花拿去獻給她,還夠做一隻花冠。”
歐陽姐妹在離開99連的時候,向裘向東發出了邀請。裘向東開玩笑說:“115連我可不敢再去了。羅與衛砍了我一刀,還有徐吾裳和其他人會不會再拿刀砍我,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不想再挨一刀了。”
歐陽晴月略帶輕蔑地笑笑,說:“你不妨帶幾個戰士一起去,他們如果真要再跟你動刀,你們就擺開了打一架。我和曉星還有李華珍都來給你們當裁判。誰打贏了,115連的女知青就任你們挑。”
“可是真的,歐陽晴月,你說話算數?”裘向東笑著說,不等歐陽晴月回答,卻又轉向歐陽曉星說:“看看,我沒有說錯吧,你姐姐完全是當連長的口氣。她才是真正的酋長,我們不佩服怎麼行?”
歐陽曉星瞥他一眼,板下臉來,說:“你們說的都不能算數。你們要打架就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打,不關我們的事。115連的女知青也不會由著你們想怎麼挑就怎麼挑。”
歐陽晴月再笑笑,看著歐陽曉星說:“就讓他們挑吧,看他裘向東會怎麼挑。他要是挑花了眼,那就該他自己倒黴。”說罷卻看一眼裘向東。
裘向東聽她話中帶刺,別有意味,不敢再接她的話茬,慌忙把頭扭過去。一會兒回轉來,卻岔開話頭說:“我倒是還想再回115連去看看,隻要羅與衛他們不再恨我,我也不會計較從前那一刀。都是過去的老同學,有些人還不在了,像丁鬆、刁小三、秦進勇、俞力他們。現在又少了蘇紅和肖夢瑤。唉,肖夢瑤才真是可惜了。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走那條路,為了回城,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別人。真不值得,唉……”
聽他竟然歎出了聲,歐陽姐妹的臉色都一齊沉下來。歐陽晴月搖搖頭,說:“哪裏,肖夢瑤隻是走了極端。其實那種交易她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隻要大多數人一直都沒有正常的路子回家,就還會有人前仆後繼地接著幹。”
“啊!”歐陽曉星不由自主地歎出來,看著姐姐的臉,眼裏全是驚恐。裘向東也看著歐陽晴月,臉上神情更加沉重。
李華珍向歐陽曉星詢問到99連的情況。她見歐陽曉星仍然跟從前一樣,進進出出還是蹦蹦跳跳的,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快樂無憂,便對她說:“那個酋長到底對你說沒有啊,曉星?你把我這個華珍姐姐完全搞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