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油詩聲震耳欲聾
小雨籠罩著靈石莊,雨點細小得像霧氣,在山風吹拂下,雨霧中的掛月山時隱時現。站在村莊望山,可以引發對於掛月山神話傳說的種種聯想。傳說中的掛月山十八景在這縹緲的雨霧裏似乎顯現了輪廓。家俊在雨霧中聯想,浮上他心頭的不是山景,而是煩惱的黑雨酸霧。
這幾天看見紫鳳和雲翔經常開玩笑,家俊心裏酸溜溜的不得勁兒。今天雨霧蒙蒙,紫鳳和雲翔披著雨衣來招呼家俊,要去了解鎮中學需要什麼圖書,免得以後送了不受歡迎的書。家俊推說昨天晚上扭痛腳不能去學校。等晴了天他騎著腳踏車去學校問書目,不需要三個人冒雨去。
“那好,你在家養腳吧,我和雲翔保證做好了解書目的事情。”紫鳳說回來帶食品慰問他這傷員,就和雲翔戴好雨帽,笑著走了。家俊聽見他們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夾雜著嘻嘻哈哈的笑聲,心裏不禁湧上一陣酸痛。
上午,花全福不顧下雨,要去表妹家赴約喝酒,叫家俊陪著去。家俊不願意去,花全福饞酒,叫鐵彩莉陪他去了表妹家。
去鎮中學的八裏路,曾是家俊最願意陪紫鳳走的夢幻路,隻要有紫鳳在身邊,路上的一切都冒著蜂蜜般的甜意,他就希望這條鄉間路變得長長的,叫他陪著紫鳳走個夠!可是今天,在富有詩意的細雨中,陪著紫鳳走這條夢幻路的是雲翔!他氣得耳朵裏嗡嗡地響,好像鑽進幾隻蚊子。
院門突然被誰拍得很響。他去開門,隻見穿著雨衣的狐臉販子站在門外。狐臉販子說急著趕回南方,為買石狐狸的事來進行最後談判。家俊把狐臉販子領進場院屋。狐臉販子願意用一萬八千元成交。家俊驚喜得頭發幾乎豎起來:又多了六千元,最後報價還會增加!他搖手拒絕了。狐臉販子說:“我很快回南方,沒時間與你磨價錢!再加兩千,二萬元成交!”家俊更吃驚:又加兩千!沉住氣,憋憋這家夥!他還是搖手反對。狐臉販子加到二萬三。家俊盡管驚喜得手在顫抖,還是咬牙搖手嫌少。狐臉販子一千元一千元往上加,家俊一次又一次搖手。後來狐臉販子大聲說:“三萬!再不成交就算了!”他看見家俊不立刻回答,提起皮包轉身向屋門走去。
這個巨大的聲音,在家俊心裏腦子裏耳朵裏像雷聲般轟響:“三萬!三萬!”家俊看見狐臉販子就要走出屋門,急忙喊:“成交!”
狐臉販子轉身走回小屋,拉開提包拉鏈,拿出用紙條紮起的三包錢票,用力地拍在小屋的土炕上,說:“數一數吧。”家俊數了錢,幫助狐臉販子用破雨衣包起石狐狸和底座,抬出小屋。
屋外邊,兩輛電動車旁有位穿雨衣的高個中年人,幫狐臉販子把石頭狐狸和底座捆到後貨架上。狐臉販子對家俊說自己姓皮,這中年人是他的保鏢,也姓皮。他們駕著電動車駛向莊外,消失在雨霧中。
家俊跑進小屋,把錢抱在懷裏,好像抱著三隻火爐,全身立刻出了汗。三包錢仿佛冒著奇異香味,引得他肚裏那隻怪蟲兒騷動,爬得他奇癢,想喊,想跳,想告訴莊裏人現在他抱著三萬塊錢!非常可惜,他替別人抱著兩萬元!雲翔也要分一萬元!他就像吞吃了火辣椒,眼裏直冒火。
怪蟲兒在家俊肚子裏爬動,使他好像著了魔法,拿出一包錢揣到懷裏,把兩包錢卷到包袱裏。回到家裏,他把懷裏那包錢放進鋁飯盒,擔心蟲子咬碎錢票,用膠紙貼住盒縫,然後踏著板凳踞起腳,把飯盒藏在牛棚擱板上的雜物堆裏。他從板凳上輕輕跳下來,笑得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根。
中午,細雨停了,紫鳳和雲翔來找家俊,說已經問清楚中學需要哪些書籍,請圖書館老師寫出書目。他們買來蛋糕慰問家俊。家俊沒有感謝他們買蛋糕,打開包袱拿出兩包錢,乒乒兩聲拍在桌子上。紫鳳和雲翔驚喜得叫起來:“哇!把石狐狸賣了?賣了多少錢?”
“兩萬!”家俊說得很響亮,努力不顯露出心虛和臉紅。
紫鳳和雲翔拍手叫好,喜得又蹦又跳,好像兩個孩子,誰也沒有猜想會賣得更多。家俊悄悄地長吐一口氣,臉上滲出不易覺察的細汗珠兒。接著,三人商量分錢。家俊說無論怎樣分配都讚成。雲翔說石狐狸是紫鳳發現的,由紫鳳來分配。紫鳳果斷地作出以下分配:二萬元,每人分六千,還剩兩千。一千元買書贈送學校。一千元買營養物品,贈送靈石莊的孤寡老人。細心的紫鳳宣布了一條三人紀律:對外隻說挖山參、首烏賣的錢,不許談石狐狸的事。即使將來他們吵架翻了臉,也不許暴露這個秘密。
他們笑得各有不同。紫鳳為能夠給媽和妹買衣物、給學校和孤寡老人送禮物而笑。雲翔為得到這筆錢高興得笑,盧家窮啊,這些錢能給盧家改變生活麵貌,他崇敬地望著招呼他做底座的紫鳳。家俊笑著心裏暗暗念叨:小皮狐妮子、小直腸子驢都隻有六千,我有一萬六……
紫鳳和雲翔各自帶著一包錢,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午後,到表妹家喝酒的花全福回來了。鐵彩莉留下玩一天,明天才回來。花全福拐巴拐巴進了家門,滿麵紅光,嘴冒酒氣。家俊告訴花全福,紫鳳和雲翔去了中學,那狐臉販子突然來了,說有急事要回南方,他害怕錯過機會,隻好做主賣掉了石頭狐狸。
花全福覺察出家俊的眼神有些遊移躲閃,立即追問:“賣了多少錢?”家俊低著頭說:“我們每人分了六千。剩下兩千做公益金,按照紫鳳的意見分配,一千買書贈送學校,另一千買營養物品送莊裏的孤寡老人。”花全福噴了口酒氣,用紅紅的眼睛盯著家俊:“到底賣了多少錢?”家俊把頭垂得更低了,小聲說:“賣了三萬,我落下一萬……”
花全福吃驚得跌坐在椅子上,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唉!怕的是你邁出這一步,這輩子都不會好受了!石頭狐狸是紫鳳發現的,那底座是雲翔改造的古代木器。你不過當一回壯工幫助紫鳳,好意思昧下這麼多錢?紫鳳有了錢想著學校,想著莊裏的孤寡老人。雲翔為底座出了大力,手上砸出血泡,才分這點錢。他們都比你強。你呀,白長著張小白臉,半件漂亮事辦不出來。老六指給你編的打油詩怎麼這樣準確呀!‘小白臉子,沒旋眼子,耍鬼點子,鑽錢眼子……’你這沒髒眼子的孽貨,早晚會遭報應……”花全福上來酒勁,說著說著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四句打油詩在家俊耳朵裏反複回響,神秘的聲音由小變大,如同隆隆的雷聲。家俊捂住耳朵,用力搖搖頭,神秘詩聲才變小了。
家俊拿件衣服給父親披上,有些害怕地想:都說白狐狸迷惑人,報複人。我經手賣石狐狸,昧下錢,狐大仙要搞報複,恐怕我是頭一個……這狐狸臉販子姓皮?保鏢也姓皮?是不是狐大仙幻變出來的呢?……他極其後怕,出了一身冷汗。打油詩聲又響起來,如同隆隆的雷聲,他用力捂住耳朵搖頭,抱頭坐在地上,才覺得那聲音變小了。
發橫財的滋味
仿佛長出了翅膀,紫鳳嘴角帶笑,好像飛進家裏似的撞開房門,用脆甜的聲音叫道:“媽,媽!雪妮!”
胡豔青正洗從菜園拔回來的小白菜,頭也不抬地說:“叫喚啥?拾著大元寶了嗎?”紫鳳笑得嗓音發沙,咳了聲才說:“拾著了。六千塊!”胡豔青嚇了一跳,叫紫鳳再說一遍。紫鳳又說她分了六千元錢。胡豔青撲通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說:“我的娘哎,這麼多錢呀?”紫鳳從懷裏掏出這捆錢,學家俊的樣子,啪的一聲拍在方桌上。胡豔青伸手要摸錢,想起手是濕的,忙用衣襟擦了擦,掀看了兩張錢票,喃喃地說:“是福還是禍?”紫鳳忙問:“媽,你怎麼啦?有了錢還不高興?”
胡豔青歎了口氣,說:“紫妮啊,你還嫩生,不懂得世道艱難,得了錢不一定是好事。”她接著講了件往事:紫鳳的爸年輕時候趕集拾了卷錢,全是零票,一分的,一角的,張數不少,共有兩塊五毛八分。跟他一起趕集的萬達輝逼他買盒香煙請客。這件事越傳越走樣,後來說他拾了兩千五百八十多元,親戚朋友都叫他買盒香煙請客。他越解釋越沒有人相信,前後買了七八條香煙請客,花了幾十元還沒有落出個好來。
聽了這個故事,紫鳳沉默起來:原來發財以後並不全是喜悅。這是她爸的親身經曆,她不得不往深層思索:分到六千元在莊裏亂傳開,還不變成六萬、六十萬?那將引起多麼可怕的騷動!
雪鳳唱著歌兒回家來了,看見方桌上有很多錢,知道是賣石頭狐狸分的,激動得伸開雙臂大叫:“新衣服新皮鞋有希望了!”她往紫鳳右腮親一口,說:“為了新皮鞋!”她又往紫鳳左腮親一口,說:“為了新衣裳!”然後,她伸手從錢捆中抽出一遝錢。
胡豔青照雪鳳的手打了一巴掌,奪下錢。雪鳳愣住了,漲紅了臉,很委屈地哭著問:“為什麼?為什麼?”胡豔青生氣地說:“你就知道伸手拿錢花!不知道有了錢也能招禍!”紫鳳趕快給雪鳳講她們爸拾錢招災的故事。
雪鳳說:“我不怕。誰上門耍賴,我罵死他!”胡豔青說:“能得你吧!招了賊來,咱們家裏沒男人,這錢能保得住?”雪鳳說:“我姐會舞劍!不怕!”胡豔青說:“你姐那兩下子,碰上亡命徒不管用。賊都是玩命的。”
“有錢不敢花,還不如沒有呢!還不如受窮舒心呢!”雪鳳嗚嗚地哭起來,現在她特別想穿新衣服新皮鞋。
紫鳳說:“媽,大主意你拿,我們還小,沒見過世麵。錢拿回家來了,總不能退回去。再說了,退給誰呢?難道退給花家和盧家嗎?”雪鳳撲到方桌上用身體壓住錢,說:“不行,憑什麼給他們?”紫鳳從懷裏又摸出一小捆錢,說這是兩千塊公益金,要買書送給中學,買營養品送給莊裏的孤寡老人。她說:“我考上職專,就再不回山區,希望為從小長大的地方做件好事,給這裏人留點念想。”胡豔青很吃驚,心裏暗想:我這個紫妮子從小有大誌,不貪財,將來會出息成個人物的。
雪鳳望見紫鳳手裏還有一小捆錢,認為姐運用魔法又變出來的!她爬下桌子摸紫鳳的懷兜,希望再摸出一捆錢,可是兜裏什麼也沒有了。胡豔青問設立公益金大家都讚成嗎。紫鳳說:“都讚成。如果不買書和營養品,那倆小子會笑話我想多撈錢。”雪鳳從紫鳳手裏奪過這兩千元,又笑又跳地說:“咱們都要,六千要,兩千也要。多分給我一些。”
“你懂個屁!”胡豔青奪過雪鳳手中這捆錢票。
紫鳳說:“媽,公益金花得多會引起莊裏人猜疑。留下不用,那倆小子會說我多撈錢。”胡豔青說:“讓我好好地想一想。”雪鳳說說:“不用想,兩份錢咱們都要。”胡豔青用食指點著雪鳳的額頭,說:“財迷心竅!”
這一夜,皮家母女活得很沉重。兩隻貓半夜在院裏追逐打架,使她們緊張一陣子。紫鳳和胡豔青爬起來檢查門窗是否關好,害怕賊進來偷錢,在枕頭下麵掖進剪子和菜刀,才敢再睡覺。
第二天,是皮達超去世五周年忌日。皮家母女本來想進行隆重紀念,雪鳳主張買許多好吃的祭品,胡豔青想買紙紮冥品到墳上祭燒。這幾年,掃墓的祭品越來越複雜,有紙紮冰箱、電視機,有顏色逼真的紙製水果、雞鴨魚肉,甚至還有紙紮汽車。紫鳳說弄那些貴重紙紮祭品,會惹得人們更加猜疑。討論到最後,隻用二十元買了點香紙、冥幣和水果。姐妹倆跟著胡豔青來到皮達超墳前,拔掉墳包的野草,用小鐵鍁鏟土給墳頭培了新土。紫鳳發動雪鳳采野花,編個花圈擺在爸墓前。
胡豔青帶領兩個女兒莊嚴地掃墓,對她們下了命令:“把最想說的話和最想解決的困難,告訴你們的爸!”雪鳳低聲對紫鳳嘟哦:“老師說人死了沒有鬼魂,我們不是白告訴嗎?”紫鳳小聲說:“不許惹媽生氣,遵守民俗不算迷信。”胡豔青在墓前嘮嘮叨叨地祈禱:“達超啊,給你燒的這些陰錢都是萬元大鈔,你在那邊盡著花吧。碰見飯莊酒店大膽地往裏走,點菜點高檔的,喝酒就喝茅台。酒要真牌子的,別叫假貨蒙了……”紫鳳和雪鳳開始覺得好笑,後來就有點害怕。胡豔青繼續禱告說:“達超啊,出個主意。紫妮得了一大筆錢,怎樣使用才不會像你那樣倒黴?”她隱約感到有個神秘的聲音在告訴她:“……為了叫人們不眼紅,少送書和禮品,做點小生意打掩護……”在香煙飄嫋、紙灰飛舞的墓前,胡豔青覺得這是皮達超在冥冥中的托付。紫鳳希望爸保佑她安全地使用錢,順利地考取職專。雪鳳把亡父、母親和姐放在一起祈求,希望大家允許她多花一些錢。
掃墓回來的路上,胡豔青把自己的想法當做亡夫的啟示,告訴兩個女兒。她們非常吃驚。紫鳳說今天就找那兩個小子商量縮小公益金的事。胡豔青主張過幾天再說,看看那兩家怎樣打算。
這個晚上皮家母女不那樣緊張了。因為有祭品水果可以吃,雪鳳高興得哼著歌兒。臨睡前從掛月山卷下大風,吹得院子裏什麼都響。紫鳳仔細地關好門窗才敢睡覺。夜裏一直刮大風,胡豔青兩次起床,提著菜刀在各房間巡視,見沒有異常現象,才敢再睡。
又過了一天,皮家剛剛吃過早飯。紫鳳聽見院門口有人低聲喊她,出來一看,原來是鐵彩莉。多少年了,這是鐵彩莉頭一次出現在皮家門口,紫鳳吃驚得瞳目結舌,仿佛突然看見了外星人。鐵彩莉笑眯眯地說:“紫鳳呀,跟你商量個事。往中學送書,關心本莊孤寡老人,會惹得別人懷疑錢從哪裏來的。俺全家商量一下,不參加這兩項活動了。”紫鳳十分意外,生氣地說:“你家不參加,我和雲翔參加。”鐵彩莉說:“你把公益金裏花家那份錢退給我。”紫鳳更加生氣,說:“繞了半天,你來要錢的。”鐵彩莉說:家俊那份錢是兩千元公益金的三分之一,六百六十六塊六。但是招待文物販子吃飯,家俊幾次去姑家探聽消息都帶禮物。皮、盧兩家都應當分擔這些外交費用。紫鳳應當付給她六百九十元。紫鳳氣壞了,叫鐵彩莉進院和她媽說這件事。鐵彩莉害怕胡豔青,不敢進院門。紫鳳隻好去跟她媽說這件事情。胡豔青罵道:“花家門裏都是些不掉毛的雞!”她數出六百九十元錢票,走到院門口,把錢票摸成一團,打在鐵彩莉臉上,惡狠狠地罵道:“你這老鐵母雞!小氣鬼娘兒們,快滾!”鐵彩莉拾起錢票,急忙逃走了。
在花家,花全福和家俊坐在桌旁商量怎樣花錢。鐵彩莉回到家裏,將摸成一把的六百九十元錢拍在大方桌上,說:“家俊那份錢叫我要回來了!”接著對他們講了要錢的經過。當然她以勝利者自居,不講叫人家把錢扔在臉上,被罵得逃回來的。家俊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要哭似的號叫道:“娘哎,我的好娘哎,可叫你兒子沒法做人了。”花全福砰砰地拍著桌子罵鐵彩莉:“誰叫你去要錢?你呀,靈石莊頭號傻老婆!”鐵彩莉生氣地說:“你們都說兩千公益金花出去不是好事!送東西送多了,燒香引出鬼來。家俊不敢找紫鳳要錢,我替你們把錢要回來,倒有了罪過?這錢你們不要我要!我去買身好衣裳!”她抓起些錢揣進衣兜裏,咚咚地走出花家院門口。
那天晚上花全福醒酒以後,家俊跪在地上,哀求爹不要把他昧下錢的事告訴娘和弟弟。花全福又罵了家俊一頓,才答應為他保密。第二天,鐵彩莉回到家裏,聽說花家沒有多分一點,紫鳳多拿走兩千元公益金。鐵彩莉認為全憑花全福把關才掙了大錢,覺得這樣分錢不公平。當然,如果她知道家俊偷偷昧下一萬塊錢,也許就不鬧騰了。可惜她不知道,覺得有口惡氣憋得難受。清晨起來,她掃著院子又想這事,仿佛有種神秘力量推動她向前街走去。於是,就演出了在皮家門前要錢的喜鬧劇。
現在,鐵彩莉出了家門,離供銷社越近,她的買衣欲望越小。走到供銷社門口,她用手在懷兜裏摸緊錢票,惡狠狠地罵起自己來:這裏的衣服不好看,掛了大半年沒人買,就等著你這傻老婆來收市了!她轉身走到自家菜園用一隻手拔鮮蔥,也沒把摸錢的手從懷兜裏拿出來。家俊那六千塊錢被花全福保管起來,她沒品嚐到手裏謀錢是什麼滋味,現在把這六百九十元錢緊緊撚在胸口上,覺得非常美妙,竟然像個小女孩似的笑起來!
待在花家堂屋裏的爺兒倆可笑不出來。家俊擔心紫鳳為這事不理他,哀求父親出個主意。其實,鬧到這般地步,花全福心裏反而暗暗高興:家俊被紫鳳除了名,娶巧麗就有希望!他故意歎氣說:“完了。現在皮家人把你看成臭狗屎!別迷紫鳳了,認命吧,娶巧麗吧。”家俊急得流著熱淚,猜想紫鳳這時正和胡豔青、雪鳳一起罵他,心裏就像針紮一樣難受。
這時候,胡豔青和紫鳳已經沒有興趣議論鐵彩莉要錢的事,正全力應付雪鳳鬧事。要論保護自己荷包裏的錢,雪鳳絕對是莊裏數得著的小氣妮子;對裝不到自己荷包裏的家庭公有錢,雪鳳就是敢想敢花的敗家妮子。雪鳳吃光了水果祭品,就嘟嘟濃濃地說想吃葷腥東西,擦眼抹淚在媽和姐麵前撒嬌,說她做夢吃魚和肉,早晨起來一照鏡子,嘴唇是紅的,原來做夢吃好東西把嘴唇咬破了。胡豔青沒有辦法,給了雪鳳二十塊錢。雪鳳到鎮上買了二斤肉、四斤刀魚、三條小手絹、三雙花襪子。
這天晚上,皮家母女關上院門解饞會餐,正吃肉餃子和煎刀魚,院門忽然被敲響。胡豔青和雪鳳趕快把水餃和刀魚端到裏屋去。紫鳳去開院門,見是楊月秀抱著個包袱站在門外。紫鳳連忙說:“大腳大娘,快進來!”楊月秀隨著紫鳳走進院子,吸吸鼻子說:“在街上就聞見你家冒香味,關上門偷吃啥好東西?”紫鳳不好意思地笑了。
楊月秀說來給送謝禮,買了三套夏季女裝,算是雲翔得了錢對紫鳳的感恩。胡豔青趕快來迎接,說感謝話。雪鳳跑來給楊月秀鞠個躬,抱走給她的衣服。紫鳳覺得不好意思,端出水餃和煎刀魚,拉楊月秀坐下吃。
胡豔青對楊月秀訴苦,說有了錢不敢花,幾天沒睡好覺,吃點好東西怕叫人家聞見香味。楊月秀說昨夜刮大風,院子撲通一聲響,雲翔以為來了搶錢的,拿根棍子躲在門後。後來才知道沒進來人,是風把壓牆頭的薄石板推下一片來。她說從前盧家窮得什麼都沒有,現在添點新東西都紮眼。但是紫鳳的恩情必須感謝。她到大碾莊找服裝批發商買來這三套夏衣,每套比集上便宜幾塊錢。楊月秀稱讚水餃和煎刀魚滋味好,又說她和雲翔擔心公益活動買的東西太多,會叫別人懷疑。因為賣山貨賺不了很多錢,難免要惹是非。胡豔青講了鐵彩莉怎樣要走家俊那份公益金,還叫紫鳳和雲翔負擔花家的外交費用。楊月秀很討厭鐵彩莉,罵道:“這鐵母雞得了屁想屎吃!竟然跑上門要招待費,沒臉沒皮!”楊月秀罵了鐵彩莉,也忘不了貶低家俊,才說了家俊一句“小白臉子,沒臉眼子”,家俊忽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