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果無憑(3 / 3)

突然傳來雨兒淒厲的哭聲,我慌忙下床,衝進書房。她躺在地鋪上,臉埋在枕頭上,哭得那麼傷心,涕淚俱下,枕巾濕了一大片。

我試圖摟她,她推開,喊道:“不要你,一邊去!走開!”

“想想孩子,別哭壞了身子。”

“我不要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個孩子,那麼孤立無助的孩子,那麼單純的孩子。我還是摟住了她,不停地撫摸著、吻著她的臉龐,替她拭去眼淚。我一遍遍喚著心肝寶貝,喚了幾百遍。她漸漸平靜,開始輕聲應答我。

“你為什麼這樣待我呀?”她傷心地問。

“我錯了。”

回到臥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懷裏,歎息道:“我幹嗎這樣愛你呀?問題就出在我愛你太專一了。讓我們換一種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壞。以後我聽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滿誠意。

在此之前,雨兒的一個表妹來京,投宿我家,正患著感冒,雨兒被傳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裏一凍,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來,她感到頭痛,腹痛,接著就發燒了。我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隻孩子的手。她的臉蛋和小手都燒得燙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會兒,又望我一會兒。

“能這樣死就好了。”她歎息,問我:“有一天我們會這樣拉著手死去嗎?”

“我們拉著手好好活。”

“我隻是在想象中體驗一下。真愛你,沒想到我會這樣。”

“我也沒想到。”

“你還說我喜新厭舊嗎?”

“戀愛那會兒,我真想過,沒準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沒準是你甩我。”

“還沒準我們能慶祝金婚。”

“能嗎?你都快四十了,我們結婚才一年半。”

“我們從戀愛算起,已經九年了。”

“喲,真的,都九年了,過得真快。”

“我們誰也甩不了誰。有時候,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始終是兩個人。有時候,兩個人就生長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法再分開。”

“昨天我真想離開你,不回來了。我走了,你傷心嗎?”

“你會回來的。我們之間不會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見一個好人,跟了他,就不回來了。”

“你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我隻好回來。想來想去,你還算一個好人。你是好人嗎?”

“我不好,盡惹你生氣。”

“昨夜你說你錯了,錯在哪裏?”

“我不該和人調情。”

“你不是說你沒有調情嗎?”

“潛意識裏想調。”

“有我,還不夠嗎?”

“夠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沒夠。我已經想好了,以後我不會再管你。哪個姑娘愛給你打電話,就打吧。你愛跟哪個姑娘來往,就來往吧,怎麼都行。你有才氣,姑娘喜歡你,這是你該得的,我憑什麼不讓?隻要你愛我就行。如果不愛,我也沒有辦法。”

我很感動,說不出話,隻是緊握她的滾燙的小手。這時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覺得我真是很愛小DADA。你愛嗎?”她撫摸著肚子,有點傷感地問我。

當時我對她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還完全沒有切身之感,便用調侃的口氣打岔:“小DADA,這個世界不好,你出來幹嗎呀。”

“小DADA出來和媽媽玩。”她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臉頰上兩個小酒渦。隨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著兩條細腿,哪裏敵得過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來你把小DADA當人質。”

“當時沒想到,我還以為我是把自己當人質呢。媽媽對不起小DADA。”她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是爸爸對不起媽媽。”我也嚴肅地說。

當我試圖追溯妞妞的病因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鏈,它有若幹清晰可辨的環節,仿佛隻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環,就可避免發生後來的災禍。我對自己說,要是雨兒的表妹沒有把感冒傳染給懷孕五個月的雨兒,要是四川姑娘沒有打來不合時宜的電話,要是雨兒和我互相寬容並不為此賭氣,要是她送急診不是遇到那個蠻橫的女醫生因而延誤治療,要是醫學博士沒有一再用X光對她作不必要的檢查……要是要是,隻要其中一個要是成立,妞妞就不會患上絕症,我們的生活就會完全改觀了。

如此說來,妞妞是被一係列人性的弱點殺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壇上的一個無辜的犧牲。

災禍往往有一個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處並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甚至也不是當時便讓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坷垃罷了。你根本沒有覺察你已經失足。你打了一個趔趄,然後又往前走了,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另一條道。在所謂決定命運的關頭,不會有一個聲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頭。直到你的命運已經鑄定,並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會在一種追憶中辨認出那個使你遺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處。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現代人常犯的一種錯誤呢?當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歸於人類無意識中的一種本能時,他就犯了這種錯誤。我們已經習慣為一切悲劇指定責任者,通過審判人性來滿足自己的解釋欲。事實上,所謂因果之鏈至多隻是標記了我們投在存在表麵的極為狹窄的視野,而真實的原因卻往往隱藏在我們目力不及的無限廣闊的存在的深處。所以,從荷馬到埃斯庫羅斯的古希臘人從不奢望解釋,而寧願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僅在於命運。

然而,什麼是命運呢?命運這個概念豈不意味著拒絕一切因果性的解釋,麵對業已發生的災難,承認自己不具備解釋的能力和權利,隻有默默忍受的義務?命運是神的意誌的別名,對它既不能說不,又不能追問為什麼。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釋。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裏還是恨,怎麼能不恨嗬,有時候殺人的心都有,殺女醫生,殺醫學博士,殺自己,殺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賜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後,多少有一點兒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該蒙難,天才活該受苦,紅顏活該薄命。可是,一個小小的嬰兒,他嫉妒什麼?莫非他在天國寂寞到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惡作劇?

你去告他,那個醫學博士,在國外他得賠償一大筆錢。可這是在中國。即使在國外,我也不告。錢怎能抵償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謊言,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別人死不死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圍繞死人的折騰不過是活人之間的交易,隻使我厭煩。要複仇就自己動手,或者就寬容。

我隻能寬容,這是我的命運。被我寬容的人終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諒他了。”

“當然不。”

“人家那樣做總有那樣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問問他是怎麼想的。”

“聽說他是怕我得肺結核或肺癌,那樣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狀那麼典型,根本用不著照。”

“那你說他是為什麼呢?”

“就是沒法解釋,絕對沒法解釋。”

“我來給你解釋——這是命。”

“這等於沒有解釋。”

“好吧,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從來都讓我,為什麼偏偏那回要跟我僵著?”

“你的表現也很異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過接了一個電話,你就那麼在乎。”

“所以我說不要追究了,沒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誰都一反常態,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醫生不是醫生了,全都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好像非要出點什麼事。這就是命。”

“信命隻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也是對別人公正。”

“我太想對他公正了,絞盡腦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種技術癖,見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別的什麼都不顧。”

“弄清楚什麼,出院時問他拍片結果,他連片子還沒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這人健忘,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沒準是你記錯了,你這人多疑。”

“算了,跟你說不通。”

“當然說不通,因為這是命。命在那裏,誰跟命都說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