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結果是肉體的崩潰——死亡,精神的崩潰——瘋狂,最糟則是人格的崩潰——從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毀於災難,就隻能忍。忍是一種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種自尊。以從容平靜的態度忍受人生最悲慘的厄運,這是處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9·
命運是一個沉重的詞,幸運兒是不會想到命運的,惟有身陷苦難時,我們心中才會奏響起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命運所提示的苦難常具三個特征:不可思議,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謬;不可違抗,如同出於神的意誌;不可輕視,擁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可改變的隻是對命運的態度。一則古斯拉夫祈禱文如此說:“主啊,請賜我力量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事物,請賜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變的事物。”麵對命運,忍似乎是惟一法門。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隸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殺父娶母的可怕命運,但終未能逃脫,於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這個舉動既是對命運的無奈接受,又是對命運的憤怒抗議。他仿佛說:既然命運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從今以後,就讓命運領著我這個瞎子走吧,隻有作為一個瞎子,我才能跟從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為了考驗虔信的約伯,連連降災於他,毀掉了他的全部兒女、財產和他自己的健康。約伯雖然對此大惑不解,卻虔信如故,依然讚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隸的忍。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太簡單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總是被領著也被拖著,抗爭著但終於不得不屈服。
·10·
由於世事無常,命運莫測,梭倫便說:“無人生前能稱幸福。”這差不多是古希臘人的共同看法。盡管俄狄浦斯的厄運是極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視為人類普遍命運的象征,讓歌隊唱道:“誰的幸福不是表麵現象,一會兒就消滅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
確實,當我們回顧往事尋找幸福時,至多隻能找到一些斷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沒有結尾。它沒法有結尾。“運氣是鏡子,照得最明亮時便碎了。”不碎又怎麼樣?它會陳舊,暗淡,使人厭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結尾或是悲慘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說家刪去了。
人死後就能稱幸福了嗎?針對梭倫的說法,亞裏士多德合乎邏輯地推論:對於死者來說,世俗意義上的命運仍是多變的,於是他將隨著子孫的興衰榮辱時而幸福,時而不幸了。蓋棺也不能論定。
為了證明幸福的存在,哲學家們便重新定義幸福。語言是哲學家的魔杖,它能化有為無,也能無中生有。但是,此時此刻,所有這些討論未免太複雜了。
一個苦難中的女人對於幸福的理解十分簡單:“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麼幸福。”別人的孩子活著,我的孩子卻要死,幸福與不幸的界限涇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個小手術,麻醉劑使我暫時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極難受卻不能排出。這時候,當我聽到身旁有人暢快地嘩嘩排尿時,我確實覺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麼,世上還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們業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價值。在病人眼裏,健康是福。在受難者眼裏,平安是福。可是,在我們尚未失去它們時,我們卻並不引以為幸福。人心固重難而輕易,舍近而求遠,所以幸福是難的。
·11·
一個孩子患了絕症,她的父母曾經為此哭得死去活來。可是,此刻,她的母親眼睛盯著電視機,被一出喜劇小品逗得笑出了聲。孩子聽見媽媽笑,也笑了。她的父親坐在桌旁,一支煙,一杯茶,讀一本買了很久尚未開讀的書,享受著午後的寧靜。
我心裏突然一驚。我為人們包括我自己對於苦難的冷漠感到震驚。
我的女兒不久於人世了。隨後,無需太久,她的父母也會死去。歲月流逝,世代更替,總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災的小家庭將在世上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事情就這麼簡單。我為事情這麼簡單感到震驚。
當我感到震驚時,我是抽身出來,做了一個旁觀者。對於人生的苦難,也是旁觀者清。隻要痛苦有間隙,而最後的結局尚未臨頭,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傷。倒是在旁觀者眼裏,苦難永遠直接呈現,一眼望到了頭。
在一刹那間,我用旁觀者的眼光異乎尋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難,於是感到震驚。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樣?這種清醒除了絕望還能帶來什麼?那麼,冷漠豈非生命本能的一種自衛?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有時悲觀有時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說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適應力是驚人的,幾乎能夠在任何境遇中活著,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適應的。到死時,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分外震驚。
·12·
一個過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會感到荒謬。荒謬是清醒的人的感覺。這個失去了目的的過程長久延續下去,人就會疲乏、麻木,而荒謬感也就被無聊感取代了,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現出來。
然而,什麼是無聊感呢?它豈不就是打著瞌睡的荒謬感?
表麵上一切正常,僅僅是表麵上。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恒地為一個預知的災難結局悲傷。悲傷如同別的情緒一樣,也會疲勞,也需要休息。
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會想象他們無一日得安生,其實不然。因為,隻要想一想我們自己,誰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無聊感麻痹我們對於災難結局的注意力,阻斷我們的悲傷,驅使我們在眼前的過程中尋求消遣,從而疏通和保護了我們尚存的生命力。
·13·
習慣,疲倦,遺忘,生活瑣事……苦難有許多貌不驚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學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類和個人曆盡劫難而免於毀滅,各種哲學和宗教的安慰也無非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自勉罷了。
許多民族的宗教都規定了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實,沒有這些規定,哀傷也不會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荷馬告訴我們,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殺盡之後,也曾經停止慟哭,饑餓使她端起了飯碗。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隻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穀。
“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該忘就得忘,難道要記一輩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這一段對話,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沒有這樣的自衛本能,人如何還能正常地生活,世上還怎會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人類是在忘卻中前進的。
·14·
麵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隻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麼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麼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裏你不複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裏,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