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妞妞病情惡化,你不再相信奇跡,可是你仍然帶她尋訪氣功名師,並堅持給她服中藥,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原來,盡管希望已經破滅,自欺的需要依然存在。哪怕治療是無效的,你仍然需要維持一個正在治療的假象。你不能什麼事不做,坐等妞妞死。做著什麼事,就不是坐等了嗎?在感覺上似乎不完全是了。回過頭看,其實你一開始就在這樣自欺著了,隻是這種自欺被希望掩蓋著罷了。希望僅是自欺的浪漫形態,自欺還有其不浪漫的形態——習慣。當一個人不懷任何希望地延續著一個明知毫無意義的習慣時,他便如同強迫症患者一樣,仍是在以自欺的方式逃避現實。如果說希望的自欺是逃向未來,那麼,習慣的自欺就是逃向過去,試圖躲藏在一個曾經含有希望的行為之中。
叁
給妞妞動手術始終是我的一個時隱時顯的念頭,在妞妞八個月時一度試圖付諸實現。
某雜誌報道:上海癌症俱樂部裏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小時候患視網膜母細胞瘤,現雙目失明,但仍健康活潑。
來自上海的電話:“我們去她家啦。她爸爸說,她三個月時就發現單眼病灶,立即摘除。十個月時,另一隻眼又出現病灶,用放療、中醫等方法保守治療,到三歲時近於失明,才又摘除。後來沒有作任何治療,至今安然無恙。小姑娘長得很漂亮,可活潑了,在家裏走動自如,假眼可以亂真,看不出是盲人。她在讀盲校,擅長朗誦,還在學英語,準備最近去美國上學。性格很開朗,她說,爸爸說她苦,有什麼苦呀,她一點也不覺得……”
我大受鼓舞,得到消息後立即帶妞妞去做CT掃描。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妞妞睡著了,小小的身軀擺在鋪著白布的長長的檢查台上,沒有一絲生氣,像一具小屍體。檢查持續了二十分鍾,我一直守在她身邊。檢查結果表明,右眼腫瘤已經侵蝕到球壁外側。這意味著如果動手術,右眼必須做眶內容剜出術,妞妞將嚴重破相,而結果仍是凶多吉少。胡大夫沉吟良久,又一次規勸我們放棄手術。
走出醫院,雨兒泣不成聲:“我們總是後悔!早動手術就好了。這麼可愛的小妞妞,今天上午我抱她,她貼我這麼緊……”
可是,當我和她商量是否還動手術的問題時,她足夠冷靜:“我傾向不動,動了她還會死。”
若幹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抱著妞妞在鋼琴前坐下。我忽然想讓她玩玩鋼琴,看她有什麼反應,便把著她的小手按琴鍵。她注意到琴聲了,立刻自己用手敲打琴鍵。一開始,她敲打不力,琴未發聲,我就配合她的動作按琴鍵,使她以為是她敲出聲來的。她笑了,敲打得越來越有力,真敲出了聲。她興奮極了,一會兒敲打琴鍵,一會兒異常急切地撫摸鍵盤,直向上撫摸到打開的琴蓋,不停地大笑,還常常抬起頭來看燈,仿佛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我也極為興奮,立刻把雨兒叫來。雨兒見狀,脫口說道:“明天就去聯係住院!”
在此之前,盡管CT掃描顯示腫瘤已向眼外侵潤,我仍不肯死心,已經悄悄開好了住院證。所以,第二天很順利就帶妞妞住進了醫院。
讓我們在這裏停留一下。妞妞乍接觸鋼琴就表現出了不尋常的興趣,我們不妨假定這是音樂天賦的一個征兆。你在動不動手術的問題上猶豫了整整八個月,一發現這個征兆,就立即結束猶豫,豈不證明你事實上是把才能的價值置於生命的價值之上?如果一開始就有人擔保她將是一個音樂天才,你是否會不失時機地挽救她的生命?
我當然懂得,才能僅是生命的一種可能性,惟有在生命的過程中才可得以展開。可是我還是這樣做了,我說不清楚……而且我仍然在猶豫……
我仍然在猶豫。小小的病房裏四張床,母女倆擠在一張小床上。妞妞睡著了,小身子可憐地蜷曲著。我心中暗下賭注:鑒於腫瘤已擴散,手術難度很大,成功與否取決於執刀醫生的水平,那麼隻要請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領域負有盛名的眼科主任執刀,就仍然不動手術。
我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請求。她十分冷淡,責備我下決心太晚,貽誤了手術時機,又說她不管病房,不能答應我的請求。
我決定打退堂鼓。和雨兒一說,她也有此意。我們在病房裏靜候事態發展。一會兒,來了兩個年輕的女醫生。未待我們開口,她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開了。
“都到眼外期了,還動什麼手術呀,動了也活不到五年。”
“動了手術也是不死不活,你們有的是罪受,那時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們說,沒見過我們這樣的,到這地步還不死心。有的家長來就診,把孩子扔在門診處,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長把病孩送到鄉下,花錢雇人照看和送終。她們勸我們也采取類似辦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說:“我們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們力主放棄手術,我們正好順水推舟,當天下午就叫出租車回家。斷了動手術的念,心裏反而平靜了,並無悲劇感,倒有喜劇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聲不斷。
可是你的平靜多麼短暫嗬,因為你無法擺脫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術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後悔沒有及早手術。
是的,懷著這深深的悔恨,我給眼科主任寫了一封信,請她最後一次認真考慮手術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說,她與眼科病理專家商量,結論是:“現在即使右眼做眶內容剜出的大手術,亦難避免轉移而喪生,並不能延長生命,因此不主張手術。”幾乎與此同時,我曾托朋友請教天津一位眼眶內腫瘤權威,答複也來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無必要動手術。”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遺恨終生。
接踵而來的一個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個沉重的砝碼。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遺傳學檢查結果終於揭曉了,在妞妞和我們身上均未發現基因異常。當初不敢下決心手術,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遺傳所致,因而後患無窮。不說了,不說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權利被一係列偶然因素剝奪了,而使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後,我在報紙上讀到,上海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已經順利地赴美國留學。
公共汽車上,一個雙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車門口,微仰著臉,仿佛正在凝望遠方。盡管他的眼窩深陷,但是鼻梁輪廓端正,嘴唇線條細膩,神態十分高雅。雨兒示意我看他,悄聲讚道:“真美!”
下車後,我說:“妞妞要是能長他這麼大,一定也很美。”
雨兒忽然堅決地說:“不能讓她長大!”她提起做放療的那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姑娘,接著說:“妞妞長大了會比這姑娘更慘,她是個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現在她小,有我們的愛護,長大了不定怎麼受欺負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中,雨兒所經曆的苦難決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貫之的,並不像我陷於反複的猶豫和悔恨之中。
那麼,悔恨是否一種源於性格弱點的情感,而這種弱點在男人身上更為常見?
我確實發現,在麵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蒙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潰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但是,女人的狀態是更健康的,她們更貼近生命的自然之道。當男人為親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時,女人嘹亮地撫屍慟哭,然後利索地替屍體洗浴更衣,送親人踏上通往天國的路。
肆
在孩子生下來之前,要是有人對我說:“你將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兒。”我一定會喊道:“不要,一萬個不要!”
孩子生下來了,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注定要瞎。我多麼愛她,但我心中仍有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勸導我:“這孩子不能留。”
現在,孩子已經雙目失明。可是,如果再有人對我說:“這個盲女將跟隨你一輩子,你要終身照看她,伺候她,為她犧牲你的一切享樂和事業。”我該如何喜出望外,毫不遲疑地回答:“願意,一萬個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