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磕著了(1 / 3)

第十二章 磕著了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麵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滅,我羞於重複這謊言。

妞妞感到疼。嘴裏,鼻子裏,頭顱裏,到處都疼。右側臉蛋疼成一片。盡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經飽受病痛折磨,還是不曾這樣疼過。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時感興趣的事,可是她發現她現在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屜,不找抽屜,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聽小晶晶,不聽小晶晶……”她不知怎麼是好,沒有一樣東西能使她不疼不難受。

“磕著了!”她一遍遍哭訴。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媽媽一邊撫慰她,一邊問:“妞妞磕著了,是嗎?”她記住了這個詞。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腫瘤造成的,這腫瘤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埋伏著,現在正凶猛地向整個頭部和身體擴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認定她又是被什麼東西磕疼了。絕大多數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經曆的癌症的劇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隻會說:“磕著了!”

也許她的理解並不錯。打一生下來,她就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小鹿,被拋在懸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裏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懸崖,向深淵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隻被毒箭射中的小鳥。她撲閃著稚嫩的翅膀,渴望飛向藍天,卻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發作,最後的跌落。

生命從無中來,通過這個世界,又走向無。脆弱、敏感、稍縱即逝的生命,堅硬、冷漠、亙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麼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通過世界時,怎麼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為什麼世界總是磕著她,磕得越來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有爸爸媽媽領她通過這個世界,還總是讓她被磕著。她太疼了,緊緊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說過想辦法,於是哭喊道: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麵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滅,我羞於重複這謊言。

放療之後,妞妞的病情隻穩定了兩個月。從九月中旬開始,她越來越頻繁地哭訴:“磕著了,磕著了!”

這天夜裏,她幾乎通宵不眠,剛睡著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著了!”雨兒覺得她有低燒,想給她量體溫。她掙脫,喊道:“不行!”然後仍訴說:“磕著了。”皺著眉,閉著眼,神情極為痛苦。有時使勁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這樣,不肯喝奶和進食,哭叫著:“磕著了,誰幹的!他媽的!”時而安慰自己:“磕著了,沒事——沒關係。”“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會兒的平靜,吃了幾片桃。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夾著“勇敢”、“真棒”、“高興極了”等詞語。可是,馬上又喊“磕著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著她,她輕聲對我說:“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幾次喊:“怕!怕!”我說:“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聲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此後,她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仍是伶牙俐齒,笑聲歡語。但是,隔四五天便要發作一次,哭喊“磕著了”。經過放療,眼睛的情況一直穩定,因此我們無法判斷她哪裏疼。有時候她自訴:“肚肚疼。”我們懷疑是腫瘤轉移到內髒所致。帶她去請眼科、兒科、腫瘤科專家檢查,卻又均沒有發現轉移的跡象。

我的可憐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著鼻涕,哭得那麼傷心。我抱著她,她把小身子緊緊貼在我身上,聽著我的溫言細語,漸漸平靜了,忽然有了呼應,自憐地說:“嬌。”我說:“是啊,妞妞嬌,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聽到“命根子”這個新詞,笑了,連連喊“命根子”,高興了一小會兒。

我們倆帶著妞妞CT掃描的片子,登門拜訪一位退休的老專家。盡管CT室在診斷書上明確寫著“未見擴散跡象”,我們仍不放心,希望聽取更加權威的意見。老專家非常仔細地看了這些片子,然後告訴我們:“已經全部鈣化,看不到活的腫瘤組織了。”

多麼高興啊,一出老專家的家門,雨兒笑,我也笑,妞妞能夠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慮。這些日子來妞妞總哭喊“磕著了”,是怎麼回事呢?

當天晚上,我在妞妞左側脖子後摸到多個腫大的淋巴結,堅硬而不可推動。我知道,這是癌症轉移的典型征兆。

兩天後的那個不眠之夜,我從她始終張開號哭的口腔裏發現了大塊的隆腫,上有白色的覆蓋物。翌日驅車去醫院,她在車裏極不安,自個兒哭喊:“一二三四五,站起來!”硬要雨兒抱她站起來,走出這輛正在飛駛的汽車。我抱著她在醫院的院子裏踱步,等候宣判檢查的結果,她仍然極不安,不停地扭動身子抽泣。

希望徹底破滅了,破滅得不留一絲一毫。醫生診斷,癌症沿顳下向口腔內大麵積轉移。

善良的胡大夫遠道而來,給妞妞作檢查,診斷同樣確鑿無疑。

視網膜母細胞瘤的轉移和致死可有三種方式:腦組織受累;腫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咽困難和窒息;向遠處轉移到肝腎和骨骼。其中,第二種在外觀上最慘不忍睹,事實上也最受折磨。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緊鎖眉頭,閉著眼,軟綿綿地躺在雨兒懷裏。屋裏響著音樂,她在聽,斷斷續續輕聲說著短句。有時是報節目:藍精靈——生日快樂——鳥叫了——草地上。有時由歌詞產生聯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傳來汽車喇叭聲,她說:“車響。”立刻想起了什麼,說:“陽台,舒服極了,暖和極了。”雨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聲調說:“去陽台!”雨兒抱她到陽台上,她欣慰地說:“太陽,舒服極了。”向窗戶的方向使勁招手。

胡大夫走後,雨兒哭成了淚人兒。

“現在隻能想,她活著也是受苦……”我試圖開導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還熱的哪,抱在懷裏,牢牢抓住你,怎麼也不能想象就涼了。”

那邊,阿珍守在妞妞身邊,也在流淚。妞妞卻坐在床上玩著玩具貓和狗,忽然叫了起來:“咪嗚,汪汪!”

在疼痛的間隙,妞妞仍有生動活潑的時候。阿珍抱她來找我,我聽見她的聲音由遠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麵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脫口而出:“珍珍瞎說八道!”

我一把接過來,問:“是不是爸爸?”她驕傲地說:“這是爸爸。”又搖搖手裏的書,告訴我:“妞妞的書。”然後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涼下來了。”她馬上搭話:“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燈燈亮了。”

又想起了音樂。我抱她回屋,一進門,她立即說:“妞妞的房間。”拿著磁帶盒,自問自答:“誰的音樂盒呀?妞妞的盒。”邊聽音樂,邊預報節目,還隨時插入對自身感覺的通報:“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細聲細氣地喊起來:“是呀,太高興了!”原來是《小晶晶》曲首的誦詞,她預先說了出來,語氣惟妙惟肖。

我把音量開大了點,她出聲地笑了,然後說:“喜歡,喜歡開大點!”我歎她聰明,要去告訴雨兒。她馬上說:“告訴媽媽,喜歡開大點。”我問:“聽不聽彈琴?”她答:“聽,給妞妞去彈琴。”

這時候的妞妞,右側臉蛋已經明顯膨大。由於鼻咽腔內充塞著腫瘤,呼吸艱難,總是張著小嘴。喂一口健兒粉,往往要喘一、兩口氣,方能下咽。說話也艱難,話音吐出來,氣接不上,又重新說,有時一句話要開好幾次頭才說出來,分幾次才說完。盡管如此,隻要疼得不太厲害,她仍然興致勃勃地說呀說。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時用小手揉右側的耳朵、鼻翼、腮幫。有一回,她正玩得高興,突然舉手使勁揉鼻梁右部,臉上表情陡變,哭了,喊道:“癢,鼻鼻磕著了!”

磕著了!磕著了!這一聲聲喊叫如同節日晚宴上響起的喪鍾,清楚地提示著歡宴即將結束,死神正在破門而入。

妞妞醒了,靜靜地躺在小床上,伸著小手把玩床欄。她自言自語:“啊呀,小寶貝。”揉一揉腦袋,說:“癢,磕著了。”雨兒湊近她,她聞到氣息,說:“媽媽抱。”雨兒抱起她,她說:“聽音樂。”一邊聽,一邊念念有詞:“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有媽媽好。”話音剛落,響起《世上隻有媽媽好》。“媽媽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兒說:“妞妞真好。”她說:“喜歡。”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她告訴媽媽:“車叫了。”她還無端地笑了幾回,笑出聲來。雨兒說:“笑得真好。”她衝著媽媽又哈哈一笑。

趁著暖和,阿珍張羅給她洗澡。自發病以來,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我擔心她不肯洗,沒想到她的狀態好極了,坐在盆裏玩積木、碗、毛巾,不停地說話。她知道是阿珍和媽媽在給她洗澡,便說:“晚安,珍珍晚安,媽媽晚安。”我照相,閃光燈哢嚓一聲,她說:“照相機。”洗完澡,她漂亮極了,白淨的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個健康孩子了。可是,給她穿衣時,我摸到了左側頸部的腫大的淋巴結和右側臉頰的硬塊。

下午,阿珍帶她,她自個兒在床上玩。忽然,她彎下腰,腦袋頂著床,小身子弓在那裏,一動不動。阿珍一個勁兒問:“妞妞幹嗎呢?”她不理,繼續弓身子,接著又趴下,臉蛋埋在被褥裏,久久不動。阿珍以為她要睡覺,不再理會。突然,她大哭起來。我衝過去,抱起她,隻見她的鼻孔外滿是夾帶著血絲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