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她抬了一下頭,說:“風,風大,真大呀。”我問:“回家好嗎?”她同意:“回家家聽音樂。”
她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裏,眨巴著眼睛,靜聽音樂。半晌,輕聲說:“唱歌,妞妞愛唱歌。”又半晌,輕聲歎道:“真好聽。”連歎三次。
一麵的錄音快放完了,她說:“音樂沒了,知道沒了。”有一種自豪感。雨兒翻麵。她說:“又響了。”我沒有聽懂,她可真著急,說了又說。雨兒聽清了,向我複述一遍,她才滿意。她是這樣渴望交流,每回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複,直到我們聽懂了,複述出來,或作出應答,她才鬆弛下來。
正聽著音樂,她又被一陣劇痛襲擊,哭喊起來:“磕著了!頭頭磕著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這樣,她仍關注著音樂和外界的各種聲響,不斷有所反應。正哭著喊著,她會突然停一下,預報下一個節目,提示某一句歌詞,或者告訴你:“車響”,“門響”……
真的,大街上車笛聲多了,走廊裏傳來了門的開關聲,天亮了。我們和妞妞一起度過了又一個淒苦的不眠之夜。
伍
“我們得想個辦法。”我對雨兒說。
“我想過了,還是不給她做放療吧。”
前些天,我們已經帶妞妞去過北京醫院,詢問再次放療和做化療的可能性。醫生認為,放療隻起局部控製的作用,化療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會長,力勸我們放棄。但我沒有完全死心。也許有一天,我們回顧往事時會說,當初妞妞癌症擴散,我們都絕望了,沒想到她放療化療全抗過來了,活到了今天……然而,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幻想太離奇,沒好意思說出口。
“她還那麼可愛。”我說。
“可愛是可愛,但你不能看不清總的形勢。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幾天。你想想,有這幾天沒這幾天,過後看都是一樣的。”
“我是想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這一關是躲不掉的,現在減輕了,以後還會重。我們遲早得麵對這一關。”停頓一會兒,她輕聲說:“還是讓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學家了,我隻是詩人。”
“有時候你是哲學家,而我們是——市民,不是詩人。”語氣極平靜,可是我看見她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的妞,一個頂好頂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說:“往後她會越來越痛苦。我們不能不做任何治療,又拖著,讓她帶著最悲慘的記憶到那個世界去。”
雨兒哭出聲來了:“作決定是最難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們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點點頭。
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爸爸辦,辦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好爸爸,趕緊想想辦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說過“想辦法”,他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抓住這個詞,多次重複這個詞。這個詞給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辦法。爸爸對媽媽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這辦法已經有了,它在那裏,人人心裏都明白。這是惟一可以使妞妞擺脫疼痛的辦法。這個辦法將使她再也不會被磕著,同時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妞妞哪裏知道世上還有這種所謂辦法,她的好爸爸竟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陸
妞妞站在床上,雙手緊貼牆壁,屏息合目,一動不動。無論誰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讓。
一會兒,她自個兒躺下,仍然不讓人碰她動她,像在使勁兒。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兒問。
她仍不吱聲。雨兒要給她上開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兒給她上了開塞露,很費勁地從她肛門裏摳出一個帶血的屎塊。她不願再受這個罪,於是自己使勁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塊硬屎。
這些天來,由於口腔內病變,吞咽困難,她隻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幹結和排便困難。其實,她還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們吃飯,她聽見碗筷聲,聞到菜香,便說:“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兒趕緊把扁豆剁碎,拌在糊裏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經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麼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過去爺爺經常剝瓜子給她吃,她很愛吃,病中又想了起來。又幹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麼受得了?我隻好把瓜子放進自己嘴裏,咀嚼成糜,然後喂她。沒想到她愛吃極了,不停地說:“還吃,還吃。”我靈機一動,把蔬菜、筍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愛吃。我們一直很注意她的飲食衛生,但現在還有什麼可忌諱的呢,她的生命已經短促得不可能從我這裏感染任何疾病了。
“還吃,還吃,還吃……”我擔負起了給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於她這一聲聲富有節奏的呼喚,這如歌的呼喚證明她依然熱愛人間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該還有許多享受,但都來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見效。兩天後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哺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說,接著閉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艱難,一定感到疼痛,不時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終於成功了,拉出許多先硬後軟的屎來。
妞妞醒了,在和雨兒說話:“燙奶奶給妞妞吃。”我坐在書房裏,豎起耳朵聽她的嬌嫩的話音。這種時候,我的心總是疼得厲害,鮮明地感覺到這個招人疼愛不已的小生命正在離我遠去,不久以後,那間屋子將不再傳出可愛的童語。
有人開寓所的門。我聽見妞妞說:“開門。”接著是雨兒的歌聲:“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接著又是妞妞的嗓音:“快點兒開開,讓媽媽進來。”
我已經悄悄站在她們的屋門口。妞妞正在玩一隻小球和一隻小圓盒。她把小球塞進圓盒,用手擋住圓盒開口的一麵,搖晃起來,欣賞小球滾動的聲音。球滾落了,雨兒“啊”了一聲,妞妞馬上說:“珍珍幹的呀!”雨兒問:“是不是妞妞幹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補充說:“媽媽幹的呀!”
阿珍進屋,抱起她。她說:“找爸爸去。”然後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幹嗎呢。”我笑了,開口應道:“爸爸在看妞妞幹嗎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絆了一下。她罵道:“他媽——的!”告訴我:“罵人了。”我問:“誰罵人?”答:“妞妞罵人。”問:“怎麼辦?”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滿足,說:“還打。”
在鋼琴前坐下,彈了兩支老曲子。她又點《小機靈》,立刻想起來了,說:“爸爸不會彈。”我問:“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極了。”
她坐在我懷裏,右眼奇大,說明眼內腫瘤已經死灰複燃。病灶正在勢如破竹地朝各個方向擴展,頭顱後側、右眼上方都出現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變使她流涕不斷,因為疼,她不讓擦臉,鼻下結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難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懷裏,打起精神和我玩。這麼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決心治療,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極了。”我含淚說。
半夜,妞妞不斷哭醒,在阿珍懷裏哀哀切切地說:“找爸爸。”她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心啊,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她在我懷裏漸漸入睡了,還說了句夢話:“爸爸疼妞妞哭。”一會兒,又突然懊喪地說了句:“音樂沒了!”我忙打開音響,她立刻又睡著。就是放不下,隻要我有放的意圖,她就使勁抓住我。
又醒了,說:“吃豆沙。”我想讓她繼續睡,不理睬,她就執著地重複說,語氣平靜,態度堅決,說了十多遍。隻好喂她。她真餓了,邊吃邊不停地說:“還吃,還吃。”吃了不少。嗆了一下,我說:“嗆了吧?”過一會兒,她自己說:“又嗆了。”說完故意咳一下,用動作複習一個新詞。
吃完豆沙,她說:“聽音樂,輕輕地走走。”近來她常說“輕輕地”這個詞。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隻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話語中包含著一份體貼。
阿珍想讓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著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說帶她去看大花貓。她睜開眼,想了想,咪嗚咪嗚地叫了起來。阿珍趁勢抱了過去,帶她去走廊,她一路還咪嗚咪嗚叫著。
還是不行,她在阿珍懷裏哭個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癢,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腦袋。全身奇癢是晚期癌症的症狀之一。可憐的妞妞,我幾乎不敢朝她口腔裏看,那灰黃色凹凸不平的癌塊越來越大,敗壞了齒根,原來雪白的牙齒正在變質發黑。她的聲帶可能也已受累,說話聲和哭聲有些嘶啞,音量明顯減弱。可是,盡管如此,到了我懷裏,她還是漸漸止哭,平靜下來了。
她告訴我:“妞妞難受了。”我含淚說:“爸爸知道。”她跟著說:“爸爸知道。”明顯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難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裏走,她好像睡著了,突然又說話:“喂,喂。”我不理,她喂個沒完了,我隻好搭腔:“是誰?”答:“是妞妞,給爸爸打電話。”問:“做什麼?”答:“回家家聽音樂。”好吧,幹脆來一盤興奮的。我放她近來愛聽的那盤探戈曲,她說:“好聽,真好聽。”邊聽邊說出她的理解,不時告訴我:青蛙叫,貓叫,炮響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鳥叫,鈴鐺,鼓掌……我驚訝她形容之貼切,我自己是想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