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麼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紮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裏,用指甲摳盒麵,聽摩擦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棱麵,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啊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裏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別……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六小時後,完全醒了,又有了玩興和食欲,但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漸漸恢複了,開始喊癢喊疼。
一萬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頭大象,二百七十個成人。妞妞得到的卻是許久未有的長達十個小時的安適。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媽的有什麼不可能!你們全都瞎了眼,看不見最明顯的事實: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終閉著眼,不讓人抱,也不讓人碰。她感到渾身乏力。有時候,她自個兒低聲哀哀地哭泣一會兒,但並不呼喚爸爸媽媽,仿佛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能救她。
現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裏摻入一些安眠藥,以求減弱病痛的發作。但是,這同時也損害了她的生機。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呢?
這天,剛喂完食,她仍然沒有睜眼,但輕輕喚了聲:“媽媽。”
“媽媽抱抱好嗎?”媽媽問。
“不抱。”
媽媽真想抱啊,兩、三天沒有抱了,老覺得懷裏空空的。媽媽伸手試探,她挺小身子拒絕。
“癢。”她說。
媽媽伸手想給她撓,她用小手撥開。一會兒,她又哀哀地哭了起來。
“妞妞怎麼不舒服,告訴爸爸。”爸爸湊近她耳邊問。
“磕著了。”
“爸爸抱抱好嗎?”
“不抱——啊?”她哭著說,聲音微弱,口齒不清,卻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終於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兩隻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鏡,握一會兒,丟開。爸爸含淚逗她:“啊——”她欲呼應,但太難受,哭把她的應答噎住了,於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懷裏艱難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陣劇咳,掙紮著躺回床上。
安靜下來後,她又喚:“找爸爸。”爸爸應答。“找大象。”她說。聲音含糊,爸爸聽不清,她吃力地重複,被一陣劇咳打斷,然後堅持說:“找大象。”爸爸聽懂了,拿給她。“皮球。”爸爸給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複:“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說:“爸爸疼。”說完挺幾下小肚子。
開始有玩興了,馬上又被劇咳打斷。咳得精疲力竭,剛止,忽然說:“音樂沒了。”話音才落,音樂聲果然停止。這盤搖籃曲是她初生時常聽的,後來幾乎不聽,卻依然記得。她乏力地哭泣著。
“爸爸抱抱,行嗎?”
她側身躺著,但爸爸聽見她用極輕微的聲音說:“行。”
爸爸抱她,換音樂。樂聲一起,她止哭,說:“探戈。”
的確是那盤探戈曲。許多天前媽媽告訴過她一回,她記住了。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來了一些度冷丁,以備不時之需。人人都覺得,這不時之需已經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這種時候,妞妞的生命力就會出現暫時複元的跡象。
全家人正在吃飯,妞妞醒了,輕聲自言自語:“貓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邊。
“吃。”她說。爸爸沒聽清,她又重複。
“吃菜行嗎?”
“行,趕緊喂。”
爸爸用吐哺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愛吃,不停地說“還吃”,後來簡化為“還”。吃得真不少,幾乎恢複了發病前的食量。吃完,掙紮著站起來,想跳躍,搖搖晃晃地跳了幾下,畢竟無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嗎?”
“抱抱,快點。”
爸爸抱她,她聽著音樂,不滿意,下令:“換音樂!”音樂裏有敲擊聲,她解說:“敲敲門,誰呀?”
由於皮膚觸痛,好些天沒有洗臉洗手了。趁著她精神好,阿珍給她洗,小臉蛋重現光潔。接著,阿珍又替她紮辮子,問:“妞妞,我在幹什麼?”答:“紮辮辮。”
要甜麥圈,那是一種比戒指小的嬰兒食品,她不吃,握在手裏玩,兩隻小手靈巧地互相傳遞,玩了一會兒,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麥圈掉地上啦?”媽媽逗她。
“媽媽掉的呀!”她也逗媽媽。
一會兒要求:“看書書。”媽媽遞給她一本書,她動手撕,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勁,撕下一頁,又把這頁三下兩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張較大的碎片一撕為二,一手拿一片,說:“兩個。”用動作表明她懂一變為二的道理。
她不但愛說話了,而且嗓音也在恢複,又變得響亮。呼吸道症狀似也有所減輕,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況更好。“聽彈琴。”她要求,並且點了節目。聽了一會兒,竟自告奮勇:“妞妞彈琴。”坐在媽媽腿上,小手拍打琴鍵,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麵對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幾支度冷丁藏了起來。
伍
屋裏靜極了,隻有我和妞妞。她側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著床架上端的鐵欄,鐵欄是涼的。有時手鬆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從鐵欄空當伸出,擱在床側。我坐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那隻攀在床欄上的手。
她始終一動不動。靜極了,在這靜中有一種撼人心魄的東西。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兩隻手,一齊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臉頰,停在一側耳朵上。
“癢。”她輕聲說。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輪。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閉目靜靜躺著。有時候,她輕輕喊一聲“爸爸”,我也輕聲應答,然後又是寂靜。輕微的一呼一應,宛若耳語和遊絲,在茫茫宇宙間無人聽見,不留痕跡,卻愈發使我感到了訣別的分量。人間一切離別中,沒有比與幼仔的訣別更淒苦的了。無論走的是自己還是孩子,真正被棄的總是這幼小的生命,而絕望的憐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強烈感覺到了自己麵對上蒼的被棄。這也是最寂寞的訣別,生者和死者之間無法有語言的安慰、囑托和紀念。
可是我又聽見了妞妞的輕聲呼喚:“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臉和嘴唇,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裏。
“爸爸心疼。”她說,聲音很小,但我一字字聽得分明。我流著淚舔吻她的小手,那隻沾滿我的淚水和唾沫的溫柔的小手。
陸
妞妞睡著了,我守在床邊瞌睡,迷蒙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後麵跟著穿白衣的雨兒。他們走到藏度冷丁的櫃子旁,開鎖,取出藥劑。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劃破小玻璃瓶,把藥水吸進針管裏。我忽然明白他們想幹什麼,驚恐欲喊,卻喊不出聲來。雨兒滿麵淚水,褪下了妞妞的褲子。一隻大手哆嗦著把針頭插進小屁股裏,針管裏的藥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聲,戛然而止。接著,她開始抽搐,挺身子,艱難地大口吸氣,咽喉部發出尖銳的擦音。她接不上氣了,嘴唇霎時發白又變烏,小手也呈灰白,很快變成了一具小屍體。
我終於喊出聲來了:“不,不要!”
“不要什麼?”雨兒的聲音。
我睜開眼,她正站在我身邊,披著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著,有點兒醒了,小手動彈了一下。
“不要安樂死。”我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安樂死是最好的,那樣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沒有安樂死。”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妞妞臨死前掙紮的慘狀,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樂的,也拒絕讓她變成那樣一具小屍體。盡管疾病已經把她摧殘得麵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溫熱的,抱在懷裏還能勻貼地偎依,她的血管裏仍流著活的血,使她還有生命的顏色和光澤。一旦死去,這一切都沒有了,她會變得冰涼、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與死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看不得屍體,尤其看不得我的親骨肉變成一具屍體。我也看不得我自己變成一具屍體,幸虧我是不會看見的。人生如夢,卻又不如夢那樣來去輕盈潔淨,誕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滿著血汙。為什麼生命不能像一團氣瞬息飄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經曆從肉身中強扯出來的過程?隻要這個過程無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