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雍正皇帝·九王奪嫡1(2 / 3)

“慶壽典這樣的眼麵差使能輪到我?怕隻有八爺他們才爭得到手!”胤禛冷冷道,“我不是怕出力,是怕出了力還要招忌。十三弟來信,說明年要加一個恩科,主考點的是佟國維。如今都在暗中打點。又要塞私人,又要外頭堂皇,太子叫回,無非想叫我替他攏人。你想想十八個兄弟三十六隻眼,都瞪得血紅,這種壞了良心的事我也幹不來,還要代人受箳錚如今這風氣,我就是哪吒,能擺布得好麼?”戴鐸心裏雪亮,這位四爺和十三爺胤祥是“太子黨”的,大阿哥胤θ阿哥胤禔不涼不熱,各存體係。所謂“八爺”,卻是八阿哥胤禩,與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十四阿哥胤禵,統是一窩子勢力,朝中稱為“八賢王”,最是得罪不得。這幹人見事就躲、見人就籠絡、見利就奪,連皇太子也不敢招惹,所以想調回胤禛幫手。想想胤禛走馬燈似的辦苦差,為太子出死力,太子胤礽一點也不顧惜痛憐,也真叫人寒心。但“八爺黨”裏的十四阿哥胤禵現就是胤禛一母同胞,戴鐸也不敢說什麼。戴鐸一邊想,笑道:“就是四爺這話!我們奉有明旨,督修河務,辦糧賑災,這還忙不過來呢!我看這信得加上一句,明說萬歲嚴令河工差使不辦妥不得回京,四爺不敢自專。太子爺膽小,未必敢和皇上去爭的。”

“很好。”胤禛笑了笑,說道,“就怕他們弄不住我,又去尋十三弟的晦氣。科場的事舞弊拆爛汙,十三弟脾氣不好,弄出事來不得了。”十三阿哥胤祥是阿哥裏頭最潑辣豪爽的,因自幼失恃,受盡哥哥們的欺侮,養成野性難馴,隻胤禛看不過,從小兒收到自己府中時時嗬護,因此胤祥敬重這位嚴兄宛如慈父,從不違拗。戴鐸當然知道其中原委,因安慰道:“四爺甭著急,十三爺才十七歲,萬歲爺未必叫他獨個兒辦差,或到時候稱病也罷。”胤禛歎道:“也隻好走一步說一步了——那位鄔先生,你們談了沒有?不知他肯不肯到我這裏辦事?”

“爺的意思沒有明說,奴才沒敢自專。”戴鐸賠笑道,“這個人才具人品都極出色,可惜是個殘疾。奴才曉得爺用人的規矩,不是落難的從不收用。所以奴才沒敢提起。”胤禛不以為然地哂道:“他還不算落難?朝廷緝拿了十年的欽犯,落魄江湖懷才不用!這樣人物豈可失之交臂?你們這些人雖有忠心,隻能安慰我,不能為我出謀分憂。又不是叫他跑馬拉弓放鷹捉虎,計較人家兩條腿做什麼?——他住哪裏?我現在就親自去請!”說罷便往外走,戴鐸隻好跟著,吆喝小廝們:“給四爺備馬,把鬥篷帶上,防著晚間風涼!”

不料剛至二門,高福兒迎進來稟道:“四爺,海關道陳天順求見。說是奉四爺憲諭,回說買糧用錢的事。”胤禛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戴鐸。戴鐸忙道:“鄔思道吃醉了酒,就是這會子去,也不得好好說話。不如明兒我陪主子去,消消停停就把事情辦了。”胤禛皺著眉怔了半日,也隻好罷了。

胤禛一晚上沒好睡,鄔思道沉敏機辯、才智犀利的影子一直在心裏晃漾。他雖沒有和戴鐸多談,但酒樓一會,已下定決心,非把這個鄔思道籠在自己袖中不可——皇阿哥之間權勢傾軋,機械萬端,他太需要一個這樣的策士智囊隨身謀劃了。朦朧到雞叫才睡去,醒來時已日上三竿。胤禛一骨碌翻身起來,趕忙洗漱了,略用了點點心,便叫上戴鐸高福兒,換了便衣迤邐奔虹橋南的培鑫客棧。店主聽說是找鄔思道,拍手笑道:“爺們來的太不湊巧!鄔爺今早天不明就算了房錢,叫小的覓船,說要去瓜洲渡遊玩幾日,再到北京看個親戚……”幾句話打發得他們主仆三人都愣了。高福兒見胤禛陰沉了臉,笑著道:“爺也是的,我還當是個什麼人物兒,姓鄔的不過是個孝廉,這樣兒的篾片相公要一把有五個,要兩把——”他話沒說完,胤禛盯了他一眼,下頭的話竟生生憋了回去。戴鐸忙道:“四爺,您別生氣。這事怨奴才不會辦事。稟爺一句話,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包在我身上,到北京我把他請到爺府裏!”

“怎麼見得?”

“說來話長了。反正這會子沒事,我們陪四爺人市上看看,我給你說說靜仁先生的故事兒。”說著三人慢步向西走著,戴鐸歎道:“您看鄔思道待人冷冷的,其實也是個癡!他有個姑父叫金玉澤,當年納捐在南京虎踞關,補了個千總的缺。鄔思道中秀才,鄔老爺子尋思,鄉試反正要去南京,就寫了封信給金玉澤,叫鄔思道去姑父家讀書,就近兒應試。

“鄔思道在燕子磯下船。他頭一回進南京六朝金粉之地,呆頭呆腦地,就急著先遊了莫愁湖,又逛了夫子廟。那日四月初八,佛誕日。夫子廟人山人海,燒香的許願的善男信女挨挨壓壓擠得滿街都是。鄔思道順著秦淮河,一手擎著一包炸蠶豆,一頭走一頭吃著觀景致。因不知哪個糊塗老爺在桃葉渡上竟架了座橋,鄔思道見了笑得前仰後合。剛說了句:‘這個蛇足添得有味兒!’不防一頭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閨女!”

胤禛想著當時情景,不禁抿嘴兒一笑。

“那女的是進香才回來,一門心思的虔敬我佛。當著眾人和個年輕男子撞得這麼結實,頓時羞得臉紅到耳根上。”戴鐸笑道,“當時引得周圍閑人哈哈大笑。這個說是‘藍橋會’,那個說是‘撞天婚’,‘歡喜菩薩’,‘風流道場’……插科打諢一片聲胡嘈。那女孩子羞急了,一巴掌打了鄔思道個滿天花,擠開人縫兒一溜煙走了,炸蠶豆撒得滿地都是。

“鄔思道隻好自認晦氣。捂著打得發燒的臉往虎踞關,尋了半日才找到金玉澤下處。叩著鋪首環敲了半天,那門‘吱’地開了半邊。鄔思道一看,開門的正是方才摑了自己一掌的那位!頓時兩個人都傻了……”

胤禛聽得哈哈大笑,說道:“敢情是他表妹?”

“是表姐。”戴鐸忍笑接著說道,“鄔思道愣了半晌,剛說了句‘這是金玉澤家麼?他是我姑父……’那姑娘雙手一捂臉,說了句‘皇天菩薩’跑了。

“鄔思道隻好自己蹭進去見姑姑。姑姑乍見他來,一把攬在懷裏,又是哭又是笑:‘我的老天爺,可見著我娘家的人了!兒呀……如今出落得這樣了……一會兒你姑父下值就回來——鳳姑,鳳姑!快過來,你看看誰來了……’”胤禛笑得淚眼汪汪,捧著肚子道:“好……好!她來不來?”“她哪裏肯來!”戴鐸笑道,正要往下說,忽然前頭人市上鬧嚷嚷的,還夾著一個男孩子呼天搶地嚎啕大哭聲,慘厲得叫人心裏起栗兒。三個人頓時都斂了笑容,順著哭聲走過去。

這裏已經是虹橋人市,其實並不喧鬧。一街兩行錯三落五到處是高粱稈搭起的窩鋪。從寶應、山陽、龍王廟一帶逃來的難民,個個麵黃肌瘦,有的三塊石頭架著煮白薯刺菜,有的燒幹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陽底下捉虱子,還有用毛巾裹著冷飯團子啃……烏煙瘴氣的,散發著一股一股黴臭不是黴臭、焦糊不是焦糊的怪味。靠牆一群閑人圍著,一領草席直挺挺裹著一具屍體,隻兩隻腳露在外頭。旁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蓬頭垢麵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後晌你還好好的,是吃了什麼了?……你就不言聲兒去了?娘死的時候怎麼說來,你不記得了……叫你照應我!……你不管我了,就這麼走了……嗚……”

胤禛雙眉緊蹙,還沒走到哭屍的人跟前,早有個人牙子瞧他是主兒,扯著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過來,一邊說一邊比劃:“哎,這位東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積福行善的菩薩心腸!要買個孩子使喚麼?您老明鑒,這買人也是有門道的——發為血餘,齒為骨餘,一要看頭發,二要看他的牙!您瞧這女娃黃瘦,那是餓的!您看她這一頭發,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開那小姑娘的嘴,說得唾沫四濺:“糯米細牙咬金斷玉——十五兩怎麼樣?不成?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就狠心賠個血本,也得叫她去個好人家!十兩!十兩怎麼樣?”

胤禛方才被戴鐸講故事逗得剛剛高興一點的心情被這裏的人間慘景洗得幹幹淨淨。惦著那邊的哭聲,他低頭看了看這丫頭,相貌也還端正,黃瘦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忽閃著,撇著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胤禛心頭一沉,回頭對高福兒道:“買下吧。”說罷便踱到那群人旁邊。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啞了,烏眉皂眼的,張著兩隻手乞求:“大爺們哪!誰買我,誰買我?我得賣幾個錢埋了我哥……你們行了這個善,就是這輩子作過孽,死了也不進十八層地獄呀……”

“日他娘的,”旁邊有個人笑罵道,“不懂事的猢猻,哪有這樣兒求人的?”又一個人問道:“你是哪的人?”

那孩子擦淚說道:“我是寶應的——大爺呀……可憐可憐吧……”

“你是寶應的大爺!”一個閑漢笑道,“那我們都是揚州的侄兒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一個老漢蹲在屍體旁,吧吧吸著旱煙,歎道:“罪過!也真是可憐,有錢就幫幾個吧……”說著掏出幾個銅哥子放在那孩子身邊,有幾個闊人也跟著扔了些康熙銅子兒。老漢勸慰道:“孩子,你甭淨哭了。指望這點子錢發送不了你哥。黃河發水是劫數,死的人成千成萬,都用棺材埋麼?把錢收拾了,買幾刀紙燒,尋個亂葬崗子埋了——人死如燈滅,能把你哥哭活了?”說著,在牆基石上磕了磕煙鍋要起身。不料煙灰沒燃盡,火星兒迸在那雙裸露在席外的腳上,那“死屍”雙腳竟被燙得猛地一縮!

炸屍!

眾人無不大吃一驚,“呼”地散開來。戴鐸慌得一步跨到胤禛前頭護著。眾人都直盯盯注視那具屍體,看了半日卻並無異樣,隻見這孩子收拾了地下的錢,頑皮地朝眾人扮個鬼臉兒,拍拍蘆席叫道:“狗兒狗兒!還不起來謝爺們賞?”

躺在地下裝死人的狗兒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揮手抹了臉上青泥,呸呸啐了兩口,嬉皮笑臉地打個千兒道:“活了活了!謝各位爺的賞!坎兒,你也哭累了,我挺屍挺得渾身硬,也實在餓得受不得了,先買兩個燒餅打牙祭去。”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是這兩個頑皮娃兒做戲乞討,驚定之餘,不禁爆發出一陣狂笑。見眾人盡興而散,胤禛笑著轉臉道:“戴鐸,這兩個孩子伶俐,問問看,肯不肯賣給我?”

“是。”戴鐸答應一聲,上前拍拍狗兒的頭,問道:“多大了?家在哪裏?”狗兒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說道:“十四了,沒聽我說,我是寶應的大爺?”胤禛看了看坎兒,卻不似狗兒的活潑機靈,腮幫微微鼓起,總似一副剛睡醒的模樣,因笑問:“你們是寶應逃荒過來的。家裏大人呢?”

坎兒閃了胤禛一眼,眸子晶然生光,隻這一瞬,胤禛看出這孩子靈秀不在狗兒之下,隻不過聰明不外露而已。坎兒別轉臉看看,覷著胤禛道:“你八成想買我們吧?”

胤禛越看越喜愛這兩個孩子,點點頭說道:“你猜的不錯。跟了我去吧!別說燒餅,你吃什麼都有!”“要飯三年,給個縣官不幹!”狗兒瞥一眼高福兒,嬉笑道,“我才不跟你去當哈巴兒狗呢——瞧他那副樣子,在人前很露臉麼?”高福兒氣得臉色發白,在旁罵道:“瞧你那副坯子,配當我們主子的哈巴兒麼?”

“放屁麼?好臭好臭!”狗兒掩著鼻子道,“越是狗屁越聞不得——和他們囉嗦什麼,坎兒,我們找翠兒去。”

兩個孩子嘻嘻哈哈,興高采烈地正要去,高福兒身後那個女孩子怯生生帶著哭腔喊道:“坎兒哥,我在這……我叫賣了……”說著兩行淚水泉水般湧了出來。

“翠兒!”

坎兒和狗兒一下子釘住似的站住了,走到那姑娘旁邊,臉上已沒了歡喜的神氣。坎兒呆著臉隻是出神,狗兒瞟了胤禛一眼,拉住翠兒的手,咬著牙道:“到底叫王三發把你賣了!說過半年給他湊四兩銀子贖你的!——日他祖宗八輩,我非叫蘆蘆咬死他不可!”翠兒淚眼汪汪看著這哥兒倆,又抬頭看看高福兒,哽咽著說道:“他把我賣了十兩銀子……咱們是見不著了……坎兒哥,你們有一日回魏家營,替我在我娘墳前磕個頭……”說著,嗚嗚咽咽放了聲兒。

胤禛眼見這三個相依為命的孤兒生離死別的情景,心裏突然一陣酸熱,他已沒了笑容。想到小家子親朋鄰居尚有這種情誼,自己一群骨肉兄弟,卻恨不得你摳了我鼻子我挖了你眼!想著,說道:“狗兒坎兒,聽我一句話。你們不是想回寶應麼?今兒是初四,過了初七我就動身去桐城。那離寶應才多遠?我在桐城要呆一年,也不定兩年。你們跟我去,我離開桐城,你們想跟就跟,不想跟三人一同回去,成麼?”

“真的?”狗兒眼一亮,說道,“你騙我們!”胤禛不言語,凝視了三個孩子許久,說道:“我從不騙人。要是你們不想回家鄉,這會子就走吧。”

三個孩子都吃驚地抬起了頭,忽閃著眼盯視著胤禛,胤禛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幽幽地閃爍著。三個孩子移步要走,又站住了,坎兒笑道:“就是這樣,咱們跟你走!說話算話,不算是個王八!”見胤禛笑著點頭,狗兒兩個指頭放嘴裏“噓——”地尖嘯一聲喊道:“蘆蘆!”一條精瘦的狗“呼”地竄了出來,搖頭擺尾地圍著狗兒撒歡兒。高福兒不禁笑道:“這麼一條狗,還有名字?”

“對了,叫蘆蘆。”坎兒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惺忪著眼,撫著狗頭冷冷說道,“你膽大,你招惹一下試試!”

胤禛看看日頭,已是將近午時,猛地想起已傳了揚州糧道午後議事,便笑道:“咱們回去吧——今兒是又掃興又盡興,彩頭不多。”說罷一行六人款步往回走。胤禛一邊走一邊沉吟,問戴鐸道:“鄔思道後來和他表姐怎樣了?”“奴才沒細問,思道也沒多說,隻說定了親。”戴鐸道,“隻金家如今已不在南京。金玉澤謀了北京朝陽門城門領的差使,鄔思道說要進京,隻怕就是奔他去的。唉……鄔思道犯的事還沒撕擄利落,十年沒露麵,又成了殘疾,那女的也望三十的人了,後頭的事難說了……”他搖了搖頭,沒再往下講。

第三回 賑糧難籌敲山震虎 往事堪憶潦水煙沙

一行人回到驛館,驛丞早已候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忙迎上來道:“貝勒爺,揚州糧道寇明辰時已經來了,在花廳那邊候見呢!”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正廳,長隨們剛剛張羅好點心茶食,便見西角門一個官員,穿著八蟒五爪的袍子,罩著雪雁補服,頭上戴一頂藍色涅玻璃頂子一晃一晃走來,在階前一甩馬蹄袖,高聲報道:“賜進士及第,欽命揚州糧道正堂臣寇明叩見貝勒爺!”說罷叩下頭去。胤禛啜著茶答道:“進來吧,不必拘禮。”“謝貝勒爺!”寇明起身又打個千兒,方小心翼翼挑簾進來。

“坐吧,諒你也沒吃飯,這點心隨便用。”胤禛手一擺,對站在一旁的戴鐸道:“你也坐——寇明,糧食三日內能起運麼?”

寇明拿捏著剛剛坐下,忙欠身答道:“回爺的話,職道正為這事犯愁呢!糧食有,就是現籌,市麵上鬥米三錢,要多少有多少。不過海關道的銀子過不來,這個饑荒不好打的。求四爺催著海關道那頭早點發銀,就是體恤下官了。”胤禛漫不經心地拈起一塊點心,卻不吃,半晌才道:“海關那頭我催了幾次了。他們受海關總督魏東亭節製。我前日已經移文總督衙門,叫他立即批銀。隻在早晚銀子就過來——這是借用,終歸還由戶部出銀子,你隻管放心。”寇明賠笑道:“爺聖明!不過如今銀子沒來,一下子湊不齊十萬石米。隻能把庫底兒都叫四爺運走,大約五萬石的樣子吧。下餘五萬石得等銀子。我已經下令,所有存糧大戶、米棧均按現時米價平糶國庫,不得借機哄抬,不得囤壞浻奇,不得擅自外運。三月中銀子一到,職道親自押運送桐城欽差行轅,不知成不成?”

“你辦事尚屬盡心。”胤禛瞥了一眼寇明,起身橐橐踱了兩步,站在門口隔簾望著院外,良久方道:“揚州也有兩萬饑民,我今天人市上看了看,心裏很難箳錸—這也得賑濟,本來五萬石就少,再留糧豈不更難?所以非買糧不可!”“可沒有銀子也是枉然呐……”寇明喃喃說道,“揚州府要能出點錢就好了。”

戴鐸在旁笑道:“就是這個話,叫車銘拿幾個!”寇明苦笑著搖頭,說道:“不過說說而已,前月車銘還找我衙門借錢來著!我說揚州是個放屁油褲襠的肥缺,你借著藩庫七千銀子,還要打我糧道的主意?他說是修文廟,我一打聽,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是給葤錸—”他突然覺得說過了頭,裝作吃茶掩了過去。胤禛卻聽得句句在心,因見高福兒帶著一身新裝的翠兒進來,隻點點頭,偏著臉笑道:“你說半截話兒叫四爺猜謎兒麼?”

“回貝勒爺!”寇明突然紅了臉,變得有點狼狽,“虙鋥…聽說是給大學士揆敘送冰敬外官給京官夏天送的常例銀子謂之“冰敬”。——還有,還有——有個叫孟光祖的,是三貝勒府的,住在南京,也要點綴點綴……四爺……其實這些事下官隻是風聞,隻是風聞……”他說得收不住口,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禛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想不到車銘身後還有這麼大的背景。揆敘是號稱“大千歲”的皇長子胤禔的舅兄,這也還罷了,且又是八阿哥胤禩的門下心腹。八阿哥胤禩人稱“八賢王”,與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並稱“三傑”,縱橫交錯、榮枯與共,若論在六部勢力,還在太子胤礽之上。就是孟光祖的主子三阿哥胤祉,“聖眷”也遠在自己之上……這位寇明害怕攪進阿哥們的傾軋之中,自也是情理中事。胤禛想著,冷冰冰打斷了寇明的話:“你不必說了,我已知道你的難處。好嘛!國庫裏隻有五六千萬兩銀子,抄明珠(揆敘之父)家一抄就是七兆!——揆敘也是富可敵國的人了,還這麼摟錢!真正是城狐社鼠!——告訴你,他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拔毛是四爺的宗旨,銀子,非叫揚州府拿不可!”

“是是是!”寇明揩著腦門上沁出的汗連聲答應,心裏暗讚:“怪不得人說四爺是‘鐵石心腸冷麵王’,真是名下無虛!”口中卻道:“四爺知道下官苦處,下官感恩不盡!”

胤禛冷笑一聲道:“我當然不讓你為難。你去見見車銘,我們說的這些一概不提。隻說四爺叫他出兩萬銀子孝敬災民——要舍飯,開粥場。你聽仔細:飯,一日兩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著不滲,涼飯團子要手拿著能吃。揚州府地麵不許餓死一人,拐賣兒童的拿住要宰幾個——我還有三日在揚州,他要給我辦不下來,我就請王命旗牌先斬了他再奏朝廷。就是我回桐城,也要留下人看他辦這差使,違我的令,他依舊身家難保——不要想什麼這阿哥那阿哥,胡思亂想沒好處,我手中尚方寶劍就架在他脖子上!”

寇明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來,胤禛說一句,他答應一聲“是”,又道:“四爺菩薩心腸,這是成全卑職,也是保全車某!”

“你照我的原話說,說了沒你的事。”胤禛慢悠悠說著,輕輕拉過翠兒,撫了撫她的頭發,“你看看這孩子,這麼一丁點兒,爹娘都死在洪水裏……餓成這樣兒!民為國之本,防民之變甚於防川!你也是讀書人,應該懂這點道理——回去尋一本《柳河東集》,讀一讀《送河東薛存義序》——去吧!”

待寇明諾諾連聲卻步退去,胤禛方回過臉色,坐了椅上,溫和地問翠兒:“吃飽了麼?換了這身衣裳,體麵多了吧?”翠兒含著指頭一直在癡癡地虙錚她年紀幼小,大人們的話多半不懂,但胤禛說的“舍飯插筷子不倒”“不許餓死人”卻都懂的。憑直覺,她感到這位威嚴冷峻的“大官”是好人,見胤禛對她如此溫存,眼便紅紅的,漸漸有了依戀之心,便道:“老爺,從沒吃這麼好的東西。狗兒坎兒哥都撐得打嗝兒,商議著要出去玩呢!”

“他們去了麼?”胤禛問高福兒。

“這兩個小子野得很,又怕他們去了不回來,奴才沒放他們走。”

“叫他們去吧。”戴鐸笑道,“他們是衝翠兒才來的,做什麼一去不回?怕他們出事,跟個人就是了。”

翠兒一聽笑了,說道:“這個爺說的是。我在這,他們不會跑。我們自小一處出來,我落到人販子手裏,不是他們護著,早叫賣到秦什麼淮樓了——出事更不會,狗哥外號‘纏死鬼’,坎哥外號‘鬼難纏’,哪個有虧給他們吃的?”

“纏死鬼,鬼難纏!”胤禛仰天大笑,“真真是好字號!——高福兒,叫他們出去玩玩,別惹事,天黑前回來!”

胤禛一番敲山震虎十分見效,三日之後,寇明五萬石糙米備齊。因漕運淤塞,一律裝了擋車,共分四百多乘,浩浩蕩蕩由旱路北運。胤禛自乘的是輛騾車,因向北天氣尚寒,依著戴鐸的意思,要在轎車外頭套上掛綢呢套兒,又暖和又展樣大方,合著阿哥身分。胤禛卻不想惹眼,隻套了個納象眼(斜方勝)的棉圍子。戴鐸高福兒知他素性,諫也無益,隻好罷了。

車過寶應,便進入黃泛區。這裏似乎早已沒了人煙,一望無際的沙灘,到處是洪水過後留下的沼澤。二月青草剛剛出芽,黃沙灘上滿是去歲秋天的枯茅,亂蓬蓬的在嫋嫋料峭春風中絲絲顫抖著低吟。馬踏沙陷,走得十分艱難。高福兒、戴鐸騎著馬前後照應,護糧的軍士時不時地還要幫車把式扳陷到泥淖裏的車輪子,一天也走不上三十裏地。沿途村莊也都荒落不堪,壯年青年早已遠走高飛,隻留下一些餓得滿臉菜色的老弱婦孺。胤禛因命就地賑濟,一路走一路分糧,更是忙上加忙,待入淮安境內時,大約分出去有兩千多石糧。

“總算快出這死沙灘了!”這日傍晚,累得人疲馬乏的車隊停了下來,高福兒拖著沉重的步履,到胤禛車前稟道:“四爺,今兒恐怕還得在這露宿一晚。”胤禛手裏拿本《金剛經》,正饒有興致地看翠兒和坎兒解繩交兒,聽高福兒說話,挪著顛得發木的身子下來,望了望懶洋洋落下沙灘的太陽,問道:“到了什麼地方?”話猶未及,坎兒狗兒“噌”地跳下車來,坎兒笑嘻嘻道:“這原來是個渡口,如今淤平了。”翠兒撲著車轅子說道:“我跟爹到這討過飯,叫桃花渡!”

“桃花渡!”胤禛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亢奮,目光一閃,呼吸也有點急促,半晌方平靜下來,長籲了一口氣,“好美的名字!”高福兒笑道:“是桃花渡……這地方爺來箳鋥…”他頓了一下沒往下說,卻改口道:“再往北三十裏就上官道,路就好走了。”說著,戴鐸也趕上來,笑道:“也虧了四爺是個好靜的。要換了十三爺,這半個月的黃泥沙灘地,早悶急了!”

胤禛不言聲,蹲下身子扒了扒腳下河沙,半尺下去,下麵是黑黝黝的熟土,一望可知,原先都是良田,不由歎息一聲,說道:“王孫公子處繁華世界綺羅叢中,不到此不知人間之苦——可惜了這地……”因命眾人起灶野炊,就荒灘上搭起帳篷過夜。

太陽落下去了。廣袤無際的天穹,一層層粉紅蓮瓣似的晚霞在嫋嫋炊煙中漸漸暗下來,篝火舔著黑紅的焰兒,吊鍋裏的豬肘子散發出撲鼻的肉香,那條叫蘆蘆的狗偎在狗兒懷裏,饞得伸著舌頭流哈拉子。胤禛見大家團火而坐默不言聲,知道是因自己在場之故,卻不肯放縱了戴鐸和高福兒,隻對三個孩子道:“你們怎麼也都悶坐著,有歌沒有?唱起來!”

隻一句話,孩子們立即興頭起來。狗兒從懷裏抽出一枝笛子,舔舔嘴唇,略一試音,沉渾顫抖的笛聲立即破空而出。坎兒笑道:“我先來一個!”於是扯著嗓門兒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