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1(1 / 3)

第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1

第一回 太行道雪阻娘子關 山神廟邂逅救貧女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陰寒潮濕,自立冬過後,大雪幾乎就沒停過①本書每卷開頭都指明故事的時間。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逝世,雍正繼位。。以京師直隸為中心,東起奉天,北至熱河,由山東河南連綿向西,直至山西甘陝等地,時而羽花淆亂,時而輕羅搖粉,或片片飄墜,或崩騰而降,白皚皚、迷茫茫,沒頭沒腦隻是個下。遠村近廓,長林凍河上下,飆風卷起萬丈雪塵,在蒼暗微絳的雲層下瘋狂地旋舞著,把個世界攪得繽繽紛紛,渾渾,把所有的溝、渠、塘、坎一鼓蕩平,連井口都被封得嚴嚴實實。偶爾雪住,慘淡蒼白的太陽像一粒冰丸子在凍雲中緩慢地移動,天色透光,似乎要放晴了,但不過半日,大塊厚重鉛暗的雲層又壓過來,一切便又複舊觀,仍是混沌沌的雪世界。

天晚時分,一行三十餘騎在山西娘子關一個風雪迷漫的山神廟前駐馬。這三十多個人服色不一,十個王府侍衛都是四品武官穿戴,白色明琉璃頂子,八蟒五爪雪雁補服外頭披著白狐風毛羔皮大氅。另有兩個六品筆帖式,卻是內務府打扮,帶著二十個親兵護衛在隊後。為首的卻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穿著玫瑰紫掛麵玄狐巴圖魯背心,外套猞猁猴皮鬥篷,清秀的瓜子臉上兩道濃重的劍眉微微揚起,緊繃著的雙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隨時向人表示自己的高傲和輕蔑。見前頭馬隊停下來,這青年勒住了馬,用手按了一下冰冷的劍柄,一聲不言語睨視了一下旁邊的侍衛,用漠然的目光仰視著昏暗的天穹,長長籲了一口氣。一個侍衛忙道:“大約是要打尖兒吧,奴才過去看看。”話音剛落,廟門口的侍衛已經大踏步過來,在青年公子馬前雪地裏打千兒稟道:“十四爺,這是個破山神廟,早沒了香火。這大的雪,前頭五六十裏連個驛站也沒有,請爺示下,今晚要不就歇在這兒吧?”

“唔。”青年微微頷首,轉過頭來對兩個筆帖式道,“錢蘊鬥,蔡懷璽①蔡懷璽,灤州人,自稱屬正黃旗。曾到景陵允被囚處求見,允怕招事拒見。蔡即用黃紙寫“二七便為主,貴人守宗山”,“以九五之母為太後”,“十四命大將來坐皇帝”的字條投入允院內。被監視的總兵範時繹發現,蔡被捕入獄。這是寫他監護允回京,是小說情節的安排。,你們是雍正皇上派來押我回京的,你們出個章程,我胤①允(1688—1755),雍正的同胞弟弟。康熙五十七年任撫遠大將軍王率師西征。康熙五十九年十月掃除準噶爾人勢力安定西藏。康熙六十年十月回京述職後返回軍營。康熙逝世,奉旨回京奔喪,後即囚禁在景陵旁。乾隆二十年病故。悉聽遵命!”

那個叫錢蘊鬥的筆帖式被他威壓的眼神迫得頭也不敢抬,忙賠了笑臉,打個千兒跪下說道:“王爺這話奴才怎麼當得起?沒了折盡了奴才的草料!爺說行,咱們就走;爺說住,咱們就停。萬歲爺隻說叫奴才們好生侍候十四爺,安妥進京奔先帝爺的喪,並沒有限日子。奴才遵十四爺的命!”胤冷笑一聲點點頭。早有一個侍衛伏身跪下,胤踩著他的背下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搓著凍得通紅的手說道:“皇上是我四哥,又是一母同胞。論起親情,我們是手足,論起名分,我們卻是君臣。你們奉聖命而來,我豈敢不敬禮有加?這一路要走要停,規矩是住驛館,都是你們說了算的。今兒住這裏,也是你們說了算,我不希罕你們裝好人!這個地方兒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我要在這謀反,或者跑了,都是你們的幹係。”錢蘊鬥和蔡懷璽隻是賠笑聽著連連答應。直等胤發作完,錢蘊鬥才道:“爺聖明,奴才們隻是奉差辦事,我們兩個都是筆帖式,上頭有司、府、都監、領侍衛內大臣,離皇上還隔著十八層天地呢!好歹爺體恤著點奴才,平安到京,奴才們往後侍候爺,沾爺的光的時候有著呢!”

“這還是句人話。”胤哼了一聲掉轉臉來,吩咐道,“把陽泉縣令送的鹿肉取出來,今晚我犒勞兄弟們!”說著,鹿皮油靴踩得吱吱咯咯響著,帶著眾人進了山神廟。

這是一座廢棄不久的廟宇,空落落的大院覆蓋了尺餘深的雪,依著山勢,正殿兩邊廡廊齊整排著兩溜廂屋,簷下垂著二三尺長的溜冰。半舊的房舍門大敞著,窗紙都沒有破;楹柱上的朱紅漆皮也沒有剝落,微舊而已;隻有當院一個人高的大鐵鼎上頭厚厚地裹了一層雪,冰冷陰沉地矗在雪地裏,仿佛向人們訴說著什麼。這一群人闖進正殿,隻聽“呼”地一聲,撲棱棱驚起一大群在殿中避雪的石雞、烏鴉、山雞,還有一隻麅子衝門逃出,猝不及防間,錢蘊鬥嚇得一屁股坐到雪地裏。倒是蔡懷璽眼疾手快,一手擒了一個,看時卻是兩隻野雞,笑嘻嘻說道:“十四爺好口福。”

“嗯。”胤眼中閃過一絲笑容,隨即又斂了,大踏步上階,一邊跺著腳上的雪,吩咐道,“把院子裏的雪清一清,廊廡下的欄杆拆下來生火。兩位筆帖式和我住正殿,我的侍衛住西配殿,善捕營的兄弟們住東配殿。”說罷,解了鬥篷遞給從人獨自走進正殿,向著神龕中被煙熏得烏黑的山神打了一躬,口中喃喃念叨了幾句什麼,回頭對錢蘊鬥道:“這不像個破敗了的廟,怎麼沒了香火,敢怕是道士和廟祝卷了廟產逃走了?”錢蘊鬥笑道:“是,奴才也覺得蹊蹺。”蔡懷璽在旁點著火,說道:“爺不知道,山西去年大旱,寸草不生,這裏幾十裏都不見人煙,並不為天冷怕出門,這裏有的是煤。人們都餓跑了,廟裏的人自然養不住,哪裏還會有香火?”胤尚未答話,猛聽院裏“媽”地一聲大叫,接著便是一片嚷嚷聲:

“把這個臭屍弄出去!”

“找門板來!”

“啐,晦氣!”

胤這才知道是親兵們清理房間發現了凍殍。因房中火剛生著,煙霧大,他不介意地踱出殿外,果見東配殿一群人連說帶議論地正在搬運屍體,便道:“你們嚷嚷什麼?”一個親兵忙過來稟道:“東房裏有個屍體,已經凍僵了,是個女的……”胤沒吱聲背著手來到東配房,果見一年輕女子,大約十四五歲上下,頭發披散著,穿一身藍線的青土布布衫,赤著兩隻小腳,用裹腳布把兩隻鞋貼前後心捆著,兩手拊心靠牆角坐著,臉色黢青,像燃盡了的香灰一樣難看。幾個善捕營的兵士啐著罵著,大約是怕晦氣嫌髒,卻沒人動手搬屍。胤冷冷說道:“你們也算八旗子弟?我為大將軍王,在西大通帶兵打阿拉布坦,一仗下來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你們不配給我的兵提鞋!——來,我的護衛呢?”

“在!”

“把她拖出廟門外!”

“紮!”

一個侍衛答應一聲,雙手捉定那女子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了就走,剛到門口,忽然站住了,說道:“十四爺,她腋下還是溫的!”

“?”胤怔了一下,上前扶起那女孩子手臂,扶著脈沉吟良久,說道:“她沒有絕氣。快!弄到神殿火堆旁暖一暖,興許還能活!”

於是眾人七手八腳,把這個女屍抬到大殿火堆旁,又忙燒了熱黃酒,撬開緊咬的牙關灌了下去,再摸脈搏,已覺緩緩悠悠,似緊似慢地跳動,鼻翅一張一翕,臉色也漸漸回轉來,隻是極蒼白,氣若遊絲地躺在火堆旁的馬褡墊子上昏迷不醒。

神殿上的火劈啪作響,鐵架子上吊鍋中煮的鹿肉散發出令人饞涎欲滴的濃香。胤滿腹心事,悵悵地望著外頭漆黑的夜,聽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久久才歎息一聲,對守在一旁的錢蘊鬥道:“我一點也不餓,你和蔡懷璽吃吧。要嫌這裏拘束,你聽兩廂他們吃酒多熱鬧,隻管樂去,還怕我跑了?我也不會自殺!”

“十四爺別太難過,”錢蘊鬥勉強笑道,“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望七十的人,我們尋常人家瞧著,這算喜喪。十四爺是金枝玉葉,好歹自家得保重,人死如燈滅,您再難過也無益。”胤歎道:“你們不要怪十四爺脾氣不好,這一路我仔細看了,你和蔡懷璽都是好人。一則我心裏難過,先帝爺康熙五十七年叫我當這個大將軍王,出兵青海,臨別時在乾清門拉著我的手,說:‘阿瑪老了,身子骨兒也不好,朕知道你不願出遠門,但皇子阿哥裏頭,就隻你還能帶兵,你不替朕分憂,誰能盡這個孝?’當時皇阿瑪老淚縱橫,依依惜別,誰曾想我這一去竟成永訣?”說著已是潸然淚下。蔡懷璽忙勸道:“當今主子給先帝爺辦後事十分隆重,在遵化修的陵,奴才還去瞻仰過,不但壯觀,風水也十分好。萬歲爺就是怕十四爺悲慟過甚,所以才叫奴才們星夜兼程去西大通接爺回京。回去喪禮上的事多著呢,爺金尊玉貴之體,不要過於傷心,身子骨兒比什麼都要緊的。”

胤用木棍將火撥了一下,看了看睡在旁邊的女孩子,說道:“四哥原自就是伶俐人,他做皇帝有什麼說的?我要說的第二條就是這個。今兒這個地方上不沾天,下不著地,我有幾句心裏話想問你們。你們要想著你們是正黃旗下的奴才,我就問;要尋思著是皇差,奉旨押送我這倒運王爺回京的,就當我沒說,從此我就是啞巴!”錢蘊鬥瞟了蔡懷璽一眼,賠笑道:“爺疑到哪去了!皇上要疑心王爺有別的心思,怎麼能隻派二十個親兵護送王爺?爺有什麼話隻管問,凡是奴才知道的,斷斷不敢欺隱的。”胤聽了略一怔,突然仰天大笑,倒把錢、蔡二人嚇得一顫。卻見胤丟了手中火棍,起身說道:“你們是裝傻還是糊塗?既然當今皇帝那麼‘信任’我,為什麼第一道聖旨先傳給甘陝總督年羹堯,命令甘陝二省戒嚴?又命令四川巡撫蔡集結二萬人馬至老河口待命?”

“這事奴才知道,”錢蘊鬥愕然注視著咄咄逼人的胤,說道,“先帝爺駕崩,事出倉猝,恐生變故,下令天下兵馬一律戒嚴。不單是甘陝四川,連直隸也是一樣,北京九城都封了!”胤格格一笑:“就算是如此,我再問你,陝西布政使李衛,就是先前四哥書房侍候筆墨的那個小兔崽子,專管供應西路大軍糧秣的,原先按季供應軍糧,為什麼突然改為按日供應?”

“這……”錢蘊鬥頓時語塞,正尋思如何對答,蔡懷璽在旁說道:“興許連日下雪,糧秣一時供不上也是有的。”

胤冷笑道:“蔡懷璽,你甭給我來這一套。我乃聖祖大行皇帝的親生兒子,天璜貴胄!奉旨奔喪,隻許帶十名侍衛,比不上一個知府的儀仗!你們這點子把戲,隻好演給三歲小兒——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三十個人跟著我左右,後三十裏就跟著三千綠營兵尾隨監視,一站一站驛傳‘平安’送我回京——你怔什麼?以為我蒙在鼓裏?今晚宿在這裏,前頭驛站的人保準要急得熱鍋螞蟻似的!瞧吧,天明就會有人來‘迎接’我了!我——”胤越說越激動,臉漲得血紅,困獸似的來回踱著;突然撲到窗欞旁狂躁地一把撕去窗紙,炯炯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外麵無邊的暗夜。良久,他轉過身來,已是滿麵淚光,喃喃說道:“老天爺……你怎麼這樣安排?八哥九哥十哥……還有那個該殺的鄂倫岱,你們在北京……都是做什麼吃的?你們這些酒囊……這些飯桶!”他頹然坐回了火堆旁,殷紅的火苗映著他英俊的麵孔,久久不再說話。

胤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四個兒子中排行第十四,因此人稱“十四爺”,輕財好施,任俠仗義;知兵好武,是熙朝出了名的“俠王”。康熙晚年,政務廢弛,法度寬縱,太子胤昏庸無能,於四十七年和五十一年兩度被廢,啟動了兒子們覬覦皇位的野心,因此各立門戶結黨拉派,鬧得烏煙瘴氣。第一次廢黜太子,皇長子與三阿哥誠親王胤祉爭奪帝位。胤揭出“誠王不誠”,派門人孟光祖在外周遊各省,結交封疆大吏,希圖非分之福的醜事。胤祉則舉發了胤在埋設“乾坤地獄圖”魘鎮太子,致使胤昏亂失德的隱秘惡行。康熙勃然大怒,當即囚禁胤,申斥胤祉,下詔令文武百官推舉太子。按康熙的想法,太子失德,穢亂宮闈,既然是大阿哥做的手腳,現在真相大白,做了三十年太子的胤,理應昭雪,重登嫡位。不料推舉結果大出意外,六部九卿,十八行省督撫提鎮眾口一辭,推舉的竟是從來沒有單獨辦理過政務的“八爺”胤。細查之下才發覺八阿哥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早已暗結人心,聯絡九阿哥胤、十阿哥胤,不但在朝廷臣工中一呼百應,就是大阿哥胤、十四阿哥胤也是同黨,際會風雲,文武兼備,在朝陽門外的八爺府跺一腳,九城震撼!立胤為太子,康熙也曾有過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胤一個毫無實權的王爺,竟能左右朝局,呼風來風,喚雨雨至,把太子折騰得七死八活。太子黨裏的四阿哥胤和十三阿哥清理官員積欠庫銀,整頓刑部冤獄這些至關緊要的國政,都因為“八賢王”從中打橫炮,弄得不了了之。要真的立胤為太子,不但其餘的兒子難免骨肉之變,就是康熙自己,也保不定有被逼退位之虞。百般無奈中,康熙隻好重新封胤為太子,並命四阿哥為雍親王佐理朝政。為安撫胤一幹人,晉封胤為廉親王,胤、胤升為貝勒。沒有想到事情愈演愈烈,複位後的胤一來怕康熙再度變心,二來深忌八阿哥勢大難製,竟背著四阿哥胤,密謀發動兵變,妄圖逼康熙退居太上皇,一網打盡“八爺黨”!事機不密,被精明絕倫的康熙再度察覺,連下詔旨,永遠禁錮胤,囚禁了太子親信十三阿哥胤祥,並詔告天下,皇帝在位一日,決不再立太子。康熙五十七年,準葛爾部阿拉布坦蠢動,擅自派兵侵入青藏,康熙決意興兵討伐,命十萬精兵出關西征,胤祥和胤因在皇子中知兵好武,號稱“雙雄”,胤祥既然被執囹圄,胤順理成章地被封為大將軍王帶兵出京。

胤烤著火,陷入深深的思索。受命為大將軍王的前夜,他曾和胤有過一夕長談。那是怎樣的情景?病骨支離的胤頭上纏著黑帕,幽幽閃動的燭影下越發顯得憔悴不堪,拉著胤的手滿眼是淚,喘著說道:“好兄弟,你,要遠行了。我一則是懼,一則是喜……我不知前生造了什麼孽,生在皇家,大禍不招而至,不但失愛於皇阿瑪,連兄弟也不能容我!我本來隻想做個賢王,扶危濟弱,做了一生好事,想不到因為人緣好,推舉我當太子,反落得天地不容!我……種的是花,得的卻是刺……如今病得這樣,什麼也是不想了,就怕你這一去,你我手足天各一方,再無見麵之期!反過來想,北京如今是虎狼穴、是非窩。實話實說,阿瑪老了,太子未定,兄弟們誰沒一把算盤?四哥不是當皇帝的料,隻一味刻薄行事,急征暴斂邀買萬歲的心,我看他也未必沒有異樣的心思。三哥瞧準了阿瑪愛讀書人的心,巧討好兒,看似每日帶著陳夢雷一幹人著書立說,其實也是走捷徑的登龍術!就是你九哥十哥,人都說是鐵杆兒‘八爺黨’,我瞧也不見得!昔日晉國鬧家務,申生太子在內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①東周初年晉獻公為開創霸業,加強公室權力,就消滅國內同姓宗族,並放逐兒子出國。公子垂耳在外19年,得到鍛煉,回國即位為晉文公,並成霸業。,所以心裏雖舍不得,你去帶兵我心裏寬慰!你隻管放心保重,我的奶公雅布齊就在西大通,有他侍候著你,就跟我在跟前一樣的。一旦朝局有變,你帶十萬八旗子弟兵臨城下,我在裏頭維持,這個皇帝位你不坐誰坐?”胤被他說得失聲痛哭,一邊哽咽一邊說:“八哥說的都是,唯獨做皇帝,兄弟我沒有想也不敢想……我隻會帶兵,隻愛習武,沒那個胸襟度量,也沒那個德行人望。據我看,皇上是愛你愛得深,所以磨練你。不然,為什麼說你謀逆,反而晉封你親王?四哥辦了多少差,出了多少力,也才和你一樣嘛……八哥寬心養病,我在外頭,京裏有什麼變故,好歹早點帶信給我……我擁兵在外,緩急都是八哥用得著的……”

劈柴在火中“啵”地爆了一聲,胤眼中波光一閃,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處身何地何情。世間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冥冥造化之數恰不如人意。胤胤兩人雖然流淚眼對流淚眼,傷情人對傷情人,說的話語重心長,但各自都是一把如意算盤。胤一到西邊就收買了胤安在自己身邊的釘子一等侍衛鄂倫岱,命他回京“幫著四爺,看著八爺”,雅布齊收買不動,行軍法殺掉了。滿想著既然皇帝不立太子,一聽到康熙死訊,立即帶兵回京爭位,想不到鄂倫岱一進京便如泥牛入海,連個信兒也沒有,更想不到皇帝竟有遺詔,“不是皇帝料兒”的四阿哥粉墨登場,堂而皇之地作了九五之尊!威權赫赫的八阿哥竟然俯首稱臣,自己受年羹堯嶽鍾麒掣肘,非但不能“將十萬大軍入關”,反而被二十個羽林軍士兩個筆帖式半押半護地送往京師……他瞟了一眼正在吃鹿肉喝酒的錢蘊鬥蔡懷璽,無聲歎了一口氣,憤懣、疑思、焦慮、惆悵,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怖驟然襲上心頭,“嘣”地一聲他扯斷了項前套扣,想站起來,又咬著牙關坐穩了。

“十四爺,”錢蘊鬥滿嘴是油,轉臉詫異地盯著胤,“您老有什麼吩咐?”胤惡狠狠道:“熱!爺解解扣子!”蔡懷璽忙道:“這火燒得太旺了;奴才把柴抽幾根吧?”胤狂躁地撥了撥火,咬牙道:“我還嫌它不旺!要有一把火燒掉這混賬世界,把我燒成灰我也是歡喜的!”蔡懷璽和錢蘊鬥這才明白,胤是被心裏的怒火燒得坐不住,想說什麼又都咽了回去。正在此時,那個凍僵的女子身上抽搐了一下,呻吟道:“水……水……”

第二回 結巴驛丞順口道情 倒運王爺遞解回京

胤一怔,低轉頭看了看那女子,衝外喊道:“我的侍衛呢?”胤的兩名侍衛就守在門口,聽見招呼,忙進來叉手而立。胤皺眉道:“能弄點熱水來麼?”錢蘊鬥笑道:“十四爺,她這是昏迷譫語,不是真渴。小人粗通醫道,現成的鹿肉湯灌一碗,補住元神,敢怕就好了。”見胤無話,蔡懷璽忙過來扶那女子仰著,錢蘊鬥用銀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了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肉湯。胤也不理會,隻滿腹心思來回踱著,時而低首沉吟,時而望眼欲穿地盯視院外,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

“天爺……”那位死裏逃生的女子終於醒了過來,趣青的臉上泛起紅暈,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慢慢閃開,在一張張陌生的男子麵孔上掃過,訥訥說道,“我這是在陰曹地府,還是活著?你們是人還是……”

胤默默注視著她,相貌五官也還端正清秀,隻是蓬頭垢麵,赤著凍得流黃水的雙腳,稚氣的眼神中帶著疑慮和驚懼。良久,胤方淡淡一笑:“我們不是鬼,不過人和鬼比起來,還是人可怕些,也難怪你驚慌。你到鬼門關走這一遭,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凍倒在這孤廟裏?”

“俺是代縣的,”那女孩子赤著腳當著這麼多男人麵,害臊地把腳縮進馬褡子下頭,“喬家寨人,是莊戶人家,叫引娣。去年縣裏派下來官銀,俺家攤了七吊半錢……可憐去年秋裏沒收成,哪去弄這麼多的錢?家裏隻有俺爹俺媽,還有一個不到六歲的弟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村裏來了個蠻子,一口蘇州話,說要買二十個女孩子去蘇州給皇上織貢品、繡花,管吃管住一年還有一兩工錢,三年期滿,願意回來給路費,想留的一年給六兩銀子。為還債,也為了一家活命,爹媽賣了我……”

她一頭哭一頭說,胤蹙額沉思著,蘇州給朝廷每年的例貢他是知道的,都由蘇州織造李煦①李煦,其父李士禎過繼給正白旗滿州佐領李西泉為子,為內務府包衣(家奴),與皇室有特殊關係。李西泉當過廣東巡撫。李煦先任內閣中書、寧波知府、暢春園總管,後長期任蘇州織造兼巡監禦史,曾承辦康熙第五次南巡。《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是他妹夫。他們都有向康熙密報民情和監視官員的特殊任務。因他曾與允關係密切,曾虧空銀38萬兩,雍正繼位後即被抄家治罪。掌管,卻沒有到北方買人的例。李煦是個謹慎得樹葉落下來都要躲閃的人,竟敢私買私賣人口?想著,問道:“既然兩廂情願,你怎麼又回來了?”引娣嗚咽道:“爺哪裏知道?他是個人販子!到蘇州就把俺賣到了春香閣,俺看師傅教的不是針線,每日領著唱曲兒、彈琴,還教下棋、畫畫兒,心裏犯疑,去問教習媽媽,教習媽媽說這也是學本事。倒是春香院一個大姐好心,跟我說了底細——滿十五歲就叫我們去接客——大爺,俺是好人家的閨女,咋能做這事?趁他們不防,俺逃了出來,連正經路也不敢走,一路從安徽山東河北討飯回來。到娘子關又遇上大雪,想進廟避避,不知道這裏因為遭災,廟裏的主持都餓跑了,我凍倒了……”

“你這故事倒編得叫人淚下腸斷,”胤目光炯炯,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跟我來這一套?去年山西荒旱,秋糧沒收上來是實情。康熙萬歲爺曾有明詔頒布天下,免去山西甘肅全年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怎麼會反而有催科的事?說實話吧,你是誰家的逃奴?有我擔待,保你平安,我既救人,自然要救到底的。”引娣睜著大大的眼睛佇望了胤片刻,歎了口氣道:“爺不信我也沒辦法,這事我也說不明白,反正聽說是諾大人還有我們府老爺縣太爺……好像欠著什麼庫的銀子,不但賑濟銀子沒見一文,還要我們百姓把欠的銀子補出來——通省百姓都一樣,俺怎麼騙得了大爺您?您找個鄉裏人問問就知道了……”

她話沒說完,胤心中已是雪亮,引娣沒有說假話,這正是今日的當今皇上,昔日的雍親王造的孽!自康熙四十六年胤主管戶部,清理官員積欠國庫銀兩,多少命官都逼得投井上吊,這個諾敏倒另辟蹊徑,朝廷逼他還債,他叫百姓替還!胤望著篝火,咕噥了一句“壞蛋”,轉臉問錢蘊鬥,“這個諾敏,是正黃旗下牛錄出身,好像是雍和宮的門下?”錢蘊鬥一點也不想惹事生非,隻想著把這個招惹不起的王爺送到北京完事,囁嚅了一下,沒有答話。蔡懷璽在旁說道:“不是萬歲爺龍潛時的門下,他是鑲白旗的都統,原先和年製台是換帖兄弟。”

“一丘之貉!”胤咬著牙一笑,“這麼著保紗帽,不怕激起民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名為“大將軍王”,其實是個囚在籠中的虎,這種閑事壓根輪不到自己去管,而且北京城裏如今是什麼情勢,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前途吉凶也難說。想著,胤喟然一歎,勉強笑道:“引娣,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是願意跟我到北京,侍候我,還是願意回去呢?”

引娣眼中一泡兒淚水,她原以為這幹人個個佩刀帶劍,不是響馬就是刀客,這會子回過神來,已經覺察到胤不是壞人,可也不像平常人。想著,用袖子擦著眼淚道:“俺……家裏有爹娘、弟弟,爹老了,娘有病,弟弟還小,得有人照應……”胤笑道:“難為你還有這份孝心,比我們兄弟們強!既如此,明兒我資助你點盤纏,回代縣去吧。”說罷吩咐侍衛,“她在這裏歇息不便,東廂我看還有一間耳房,帶她到那屋裏,有現成吃的送過去一點。”

侍衛們帶著引娣出去了。胤掏出懷表看看,已是亥正時分,外頭兀自丟絮扯棉般地落著大雪,看看兩個筆帖式,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望著自己,既不能趕走他們,又實在無話可談。聽著淒風掠過峰巒的呼嘯聲,胤心中更轉惆悵。他解下佩劍,斜靠在馬鞍上,揀著吊鍋裏的鹿筋略用幾口,又吃了一大碗黃酒,便覺醺醺的,在暖融融的火堆旁沉思著,漸漸閉上了眼。

“十四爺,十四爺!”

睡著的胤一下子睜開眼,卻見是錢蘊鬥在輕聲呼喚自己,他抖了抖蓋在身上的鬥篷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事?大呼小叫的!”

“井陘驛站派人來接您了!”

“好嘛,記得我昨晚說的麼?”

“……”

“叫他們為頭的進來!”

“紮!”

井陘驛丞像個雪人,籲著白氣進了山神廟,在簷下輕輕跺了跺腳,摘了大帽子抖抖,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結結巴巴報道:“井井井陘,驛驛……驛丞孟孟孟……”一肚皮愁緒的胤被他逗得“撲哧”一笑,說道:“別難為了,就是孟驛丞吧——進來。”那驛丞又矮又胖,皮球似地滾進來,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奴奴……奴才孟……憲佑給爺請請……請安!”不知是屋裏熱,還是這個八品驛丞頭一次見地位這麼高的天璜貴胄,孟憲佑頭上冒汗,兩手比劃著說了半日,胤也聽不明白他都說些什麼。原想好好問問,雍正皇帝到底怎樣“關注”自己進京的,對著這塊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罷了吧。小心累著了你!你這一口晉北話,又結巴得這樣,我竟什麼也聽不明白!你花了多少錢捐這個官?莫不成見你們上司也這樣兒回話?”

“回回……王爺,”孟憲佑叩頭道,“奴……才是正正……正而八經的進進進士……就為這個毛毛毛……毛病,才混混……成個八品、品官!日日日……日子久了,都都不……不計較了。王王王爺,您叫奴奴……才唱道情,就不結結結……結巴了……”

胤仰天大笑,說道:“好,有趣,你唱!誰叫你接我的?”那孟憲佑紅著臉磕了個頭,果真梗著脖子唱起道情,卻是字正腔圓,一點也不結巴。兩廡侍衛親兵跟著這位倒黴王爺,多日旅途寂寥,見正殿有人唱道情,不禁都湊過來聽熱鬧,卻聽孟憲佑唱道:

開言千歲請細聽,

奴才為你唱道情。

不敢造次接王駕,

都隻為保定府裏傳來了憲命。

接到了十四爺還則罷,

接不到十四爺,八品官兒也作不成!

歌詞雖俗,卻是清楚明白,胤想不到他唱得如此流暢,忍著笑說道:“我才走到娘子關,保定府好長的耳朵!”孟憲佑將手一揖又慢聲唱道:

裏頭的委曲,奴才弄不清。

昨日晚有個官兒來到井陘,

工部員外郎,名叫田文鏡,

奉聖命去陝西慰勞軍營,

順路兒帶來這一道令,

命奴才帶著暖轎接爺回井陘。

四十五裏山路跑得奴才頭發蒙——呀

吱也幺哥!唱到這裏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幺哥”唱得殿裏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腳捶胸哄然大笑。胤也掌不住一口茶“撲”地噴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著何等嚴密的控製。他漸漸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難為了山西直隸兩省巡撫了。這大的雪,比本王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帶了暖轎,也算你一份虔心,本王可要坐轎走了。”說罷便起身來,孟憲佑忙叩頭起身出去招呼轎馬,胤的親隨和錢蘊鬥等人便忙不迭地備行李。

“十四爺,”一個王府侍衛見胤結著扣子出來,忙上前稟道,“那個女的怎麼辦?是送她回代縣,還是帶著她走?”說著將大氅遞了過來。

“她身子骨怎麼樣?”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經過來了。”

胤抿著嘴看了看天,雪已經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氣無力地隨風蕩搖著緩緩墜落。他沉吟著,一眼見引娣從東耳房出來,便道:“你不要緊吧?”引娣穿著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飽暖,精神已完全恢複。她見胤一幹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癡癡地望,聽胤問自己,忙幾步過來,雙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個頭,已是嗚嗚咽咽放了聲兒:“恩人……您這就要走?叫俺怎麼報答您?……俺們是寒門小戶,恩人是貴人,隻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萬代……”胤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懷間,裏頭並沒有銀子,卻有一把金瓜子兒——是年羹堯為自己設酒送行,席前猜枚兒耍子贏的。便都掏了出來,說道:“你這感恩的話我當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帶你去京城,能幫你圖個一家溫飽,如今不成了。帶上這點錢回去吧……”說罷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頭來,淚光閃閃詫異地望著胤。刹那間,胤才發現她長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麵孔用雪水洗過,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一頭烏發多少有點散亂,卻黑得烏鴉翅膀似的在風中翩翩飄動;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機敏和成熟。胤歎道:“我北京王府裏,身邊八個丫頭都不及你,帶你去侍候福晉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測之中,顧不到這些了。你這樣走路不成,我勸你改換男裝,走大路慢慢還鄉吧。”說罷便要下階。

“恩公!”

“唔?”

“求恩公賜下姓名,俺回去給您立長生牌位!”

胤恬淡一笑,徐步下階,一邊走,頭也不回地說道:“自古哪有長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應!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萬歲,到底也隻在位六十一年。造化無常……”不知哪句話觸動心思,胤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一陣急步出廟,哈腰鑽進暖轎,腳一蹬命道:“起轎!”

百餘人簇擁著那乘杏黃氈套四人抬軟轎,高一腳低一腳踏著擁滿積雪的山道迤邐東去。引娣站在廟門口呆望著,一直目送到他們消失在彌漫風雪裏才回廟來……

一行人在風雪中又跋涉數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驛,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①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逝世,次日雍正傳旨甘州軍營召允來京奔喪,十二月十七日允到京。花時一個月零三天。,前頭自有人飛馬進京報知。過永定河,早見大學士尹泰、禮部員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爾鬆阿、蘇奴等人接了過來,見胤哈腰下轎,一齊請下安去。胤看了看,阿爾鬆阿是原工部尚書阿買阿的兒子,蘇奴是八阿哥廉親王胤的門下,在京時無話不談的,但此時人雜,又在帝輦之下,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隻吩咐叫起,便跟著眾人進了驛站。國喪期間,不便大張筵宴,尹泰隻命人預備了一桌素席,權為胤接風。既不能叫歌伎奏樂助興,也不能猜拳,射覆啞謎,眾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幾口,見胤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驛站正房,重新見禮說話。

“竹韻公,”胤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對麵的尹泰,說道,“皇阿瑪的梓宮設在哪裏?我今晚要去守靈!”

尹泰是文華殿大學士,已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的頭號門生,出了名的道學老古板。康熙晚年,因跟著大學士王保奏廢太子,罰俸罷職,置閑多年,望七十的人,須發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鑠,正襟危坐在胤側旁,清臒的麵龐一臉莊敬之色。他聽胤問話,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大行皇帝已經定了諡號為‘聖祖’,請十四爺留意。聖祖十三日崩駕,是在暢春園,當日雍正萬歲爺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宮。臣奉旨接大將軍王,今夜在潞河驛安歇,明日自有聖命召十四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