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10(1 / 3)

第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1 0

第三十二回 飄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閑吟賣子詩

鄔思道已經不在河南,田文鏡下逐客令,他回到南河窪子下處,連堂房未進,架著拐杖立在當院便叫過管家,立命:“現在就去租馱轎,今晚就動身,先去湖廣,再轉南京!”

“是!”管家一時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答應,又試探著道:“請爺示下,帶多少家人,預備行李的事也得先預備一下。”一邊說一邊偷看鄔思道臉色,卻甚是和平安詳。鄔思道知道他的意思,一笑說道:“我這一去未必回來,家人們去留自便,不願隨行的決不勉強——連你在內——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以盡主仆之情。你呢,送我到南京,自然另有賞賜。既然一古腦都去了,細軟行李自然要帶走,粗重家什都賞了你變錢——就這樣,去吧!”

蘭草兒金鳳姑正在東廂房裏和丫頭們講究刺繡,隔窗聽得清清楚楚。待管家諾諾連聲退出去,忙出來攙著鄔思道進了堂房。一頭走,一頭緊問:“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田文鏡開銷了我——取酒來!”鄔思道坐了安樂椅上,適意地將發辮向後一甩,笑道:“此真一大快事!這帖膏藥糊在身上真正令人難耐!”一頭說,蘭草兒已為他斟了一杯酒,鄔思道“”地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左右顧盼了一下鳳姑和蘭草兒,說道:“久已有誌和你們重返故園,疏食遨遊,長伴梅花,這一次或可解度出來?”

鳳姑和蘭草兒不禁對望一眼,心下暗自詫異。他的這兩個妻子,金鳳姑是他的表姐,也還罷了;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論起來,就似乎有些亂倫。當年鄔思道鬧貢院之後,成了朝廷嚴辭捕拿的要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鄔思道蒙赦赴京,才知道原已許配自己的金鳳姑已經被姑父金玉澤另嫁黨逢恩。在一個雷雨之夜,金黨翁婿密謀殺害鄔思道,又被一直深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察覺,偷放鄔思道投奔了當時的雍親王。雍正奪嫡登極,朝廷皆知怡親王允祥立了擁立首功,其實居中運籌帷幄,為雍正決策逐鹿之場的真正幕後人物,都是這個鄔思道!雍正即位當夜便查抄金府,這“母女”二人帶著金鳳姑的兒子投奔鄔思道求救。於鄔思道而言,一則為愛人,一則為恩人,索性一並收留,不分嫡庶都做了自己的妻子。當下沉默許久,蘭草兒終究難忍,咬牙碎罵道:“姓田的真算小人得意!在太原見他當時那副狼狽樣兒,如今想起都叫人惡心——爺可不是救了個中山狼麼?”

“要我說,這樣倒好。”金鳳姑微笑道,“咱們爺早就膩味透了這齷齪官場。離得他遠遠的難道連口飯都爭不來吃?”

鄔思道吃了兩杯酒,臉上泛出紅光,舒適地向後一躺,閉目搖頭道:“你們不要恨田文鏡,我謝他還來不及呢!也不要安慰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裏頭的事情,不但你們,田文鏡也是不知道的,世上知道我的,隻有皇上,怡親王和李衛。我不能說破,‘說破英雄驚煞人’!你們隻要懂得,我是累極了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名利場中混!好歹嘛,我家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萬,滿逍遙的——這一回田文鏡算是替皇上撒手放了我……真是如蒙大赦!”說著竟又自斟自飲數杯。他酒量不宏,已是酲然欲醉,抬頭望了望兩個愛妻,怡然一笑,竟自酣然入夢。蘭草和鳳姑雖不知就裏,見丈夫如此坦然,都各自放心,安排家人緊收拾,待到天斷黑行李打好,十乘馱轎也已齊備,乘著暮色蒼茫自朱雀門悄沒聲離開了開封城。

一家四口離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腳步,由武昌珞珈山禮佛,第二日便買舟沿江東下,待到南京,時日已近端陽。這個節令雖是入夏大節,其實並不熱鬧,浮瓜湃李,米粽雄黃,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製,這裏也設了應天府,以便閩浙兩地舉子們就近應試。鄔思道攜了鳳姑蘭草兒重曆舊地,在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等處轉了一日,說起那年在桃葉渡與鳳姑邂逅相逢,無端挨了鳳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發一笑。因又言及大鬧貢院,兩個女人又要到貢院去瞧瞧,鄔思道卻執意不肯,看著街道上的光景,臉色竟愈來愈是沉鬱。鳳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們不好,勾起你的心事來。既是乏累,我們且回去,明兒轉轉雞鳴寺、玄武湖——再不然我們帶你秦淮一遊?放心,我們不翻醋壇子的!”鄔思道悵然望著碧波蕩漾的莫愁湖,坐了勝棋樓下階石上,似乎心事愈發的重,良久才道:“咱們又不是步行,一起動便是亮轎,我有什麼乏的?”

“那為什麼呢,好端端轉了一遭,你就陰了臉!”蘭草兒問道。鄔思道目視湖麵,說道:“喏,你們瞧那隻船!”

兩個人順他目光看去,卻是一艘官艦,上頭蒙著鵝黃棚子遮陽,艦上似乎站著一個幹瘦老頭,和幾個師爺打扮的人指指點點說著什麼,因離得遠,麵目不甚可辨,隻那官艦前插著的明黃光標,寫著鬥大的字,在融融豔陽中看上去十分清晰:

欽點南闈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回避“那是鄂爾善的坐艦。”鄔思道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是他到南京來了。”鳳姑看著自己莫測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說道:“那又怎麼樣?他敢把你怎麼樣?就是有什麼,咱們躲不開麼?”

“他在皇上之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卻在田文鏡之上。”鄔思道憂鬱地一笑,說道,“皇上即位當夜,他奉旨連抄十三家京官家產,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兩個女人像被冷風襲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寒噤,臉色變得蒼白,她們想到了那個可怕的雪夜……善捕營幾百鐵騎突如其來,把金玉澤生生從熱被窩裏拖出來,穿著單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庫房裏,連件棉衫都不給——金玉澤一夜連凍帶嚇,竟僵跪而死。原來就是這個老頭子的手段!但麵對著真正的始作俑者——自己現今的丈夫鄔思道——二人心裏縱有千百滋味,一句話也說不出。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緩緩說道:“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縈在心裏,隻是想不起來。倒是這個鄂爾善給我提了醒兒——現今且回去,明兒我到總督府衙門,見見李衛。”說罷便起身,喟然歎息一聲便不再吱聲。

一天歡喜掃空,鳳姑和蘭草兒還不知道為什麼。回到館舍店中,兩個人服侍鄔思道洗浴了,麵對煢煢孤燈,守在沉思不語的鄔思道身邊,都是滿肚子驚疑,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想問什麼,我都知道。”鄔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時辰方瞿然開目,瞳仁中流動著幽暗的光,說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愛你們,豈有今日?怡親王原要叫你們唱《馬前潑水》來著!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講給你們,白教你們擔心。隻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世界雖大,我三尺難藏。雍正爺在位一日,我不能歸隱——現在為後世計,恐怕還得多費一點心思。”

鳳姑看了蘭草兒一眼,她讀過不少書,見底深些,思索著說道:“我們並沒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們拖累了你?唉……”說著一陣傷心,竟自落淚。蘭草兒心裏也是一陣酸熱,便也拭淚,說道:“既是怕,隻有躲的,幹嗎還要和李衛扯連?”

“李衛現在有難處,我得幫他一把。”鄔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說道:“我曉得李衛,雖少了點文采,聰明得自於天,又和寶親王情誼過從得好。他是個人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必定為我在四爺(弘曆)跟前周旋好話。這樣,才能保我鄔思道一世平安。”說罷,瞑目躺下,又道:“你們不要打攪我,讓我好好想想……你們歇去吧。”

蘭草兒和鳳姑從沒見鄔思道如此憂慮過,一種莫名的恐懼襲得她們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擾鄔思道,當下點起息香,兩個人輪流打扇,竟在鄔思道身邊偎坐了一夜。

李衛的兩江總督衙門設在明故宮廢址西北,與西邊的貢院約有二裏之遙,再向東,便是巡撫衙門,江寧織造司也設在這裏。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寧織造曹寅府,其實是行宮規格,壯麗巍峨觀之令人肅然——途經此地時,鄔思道專門敞開轎窗向外觀看,隻見織造司署衙虎頭牌上已經換了蘇姓——隋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蘇阿林又抄隋赫德——滿打滿算不到兩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爾哈赤充為滿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揚揚百年大族,一旦失勢,子孫零替,不知風流雲散何處①參看本卷第235頁注。,如今草樹宮闕依舊,人事已非,鄔思道也不免慨歎嗟訝。正想著,軟轎已經落下,知已到了總督行轅衙門,便架起拐杖,艱難地哈腰出轎,但見總督衙門軒敞高大的三間倒廈正門緊閉,朱漆銅釘門上兩個栲栳大的銜環鋪首,獰惡地注目著空闊的廣場,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釘子似的站著數百名戈什哈,個個叩刀挺立目不邪視。夏日驕陽下,大照壁前三丈餘高的大鐵旗杆上掛著李衛的帥旗,上頭七個禦書大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帥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時卷動一下。儀門這邊卻敞開著,偶爾有人進出,驗牌放行也是一絲不苟。沿儀門一溜牆根,擺著上百乘官轎,大約因天熱,轎夫衙役們耐不得在這裏等候主人出來,都躲在遠處玄武湖畔大柳樹下吃茶歇涼擺龍門陣——官衙這邊卻闃無人聲,甚是肅殺威嚴。兩個家人都是開封人,哪裏見過這種排場?攙著鄔思道,傻子進城般呆看,卻不知如何通報。正沒做理會處,石獅子那邊一個戈什哈厲聲喊道:“幹什麼的?不許往前走!”

“我是河南來的,”鄔思道看著漸漸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遞上去,從容說道:“要見你們李製軍。”那戈什哈表情嚴肅,接過名刺,又見上頭寫著:

年眷兄鄔思道謹見李公衛戈什哈顛來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還有姓鳥的,鳥還有耳朵!真少見!——咱們李大帥今個召見江蘇縣令以上主官議事,這會子和羅中丞在正廳議事。你改日再來吧。”鄔思道不禁一笑:“李衛不識字,養了一群睜眼瞎!那是個‘鳥’字兒麼?——他正會議,我就不攪他了,你進去告訴翠兒一聲,我先見她。”

“翠兒?翠兒是誰?”

“翠兒就是李衛的婆娘!”

那戈什哈驚訝地後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鄔思道,隻見鄔思道穿一件半舊不舊青灰色府綢袍,外套天青實地紗褂,白淨麵皮,五綹長髯剪修得十分整潔,一條半蒼的發辮又粗又長垂在腦後,深邃的目光中閃著不容置疑的神氣——這打扮,這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卻又不賤,再猜不出是個什麼身份。鄔思道笑道:“你別犯嘀咕,隻管進去稟你家主母。要不肯見,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點點頭,滿腹狐疑地去了。約摸一袋煙功夫,隻見那戈什哈飛也似地跑出來,一出門撲翻身拜倒在地,叩頭道:“憲太太請鄔先生進去。這裏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經叫人去請李大帥。鄔先生,請了您呐!”

“不是‘鳥先生’了嗎?”鄔思道嗬嗬大笑,掏出五兩一塊銀子丟了去,又返身對自己兩個從人道:“你們回去,告訴兩個奶奶,晚間我未必回去了。若是這裏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說罷,便跟那戈什哈飄然而去。穿過儀門,繞了儀事廳迤邐向西折北,便是李衛內眷所居院落,已見李衛的妻子翠兒穿著蜜合色長裙,外罩月白紗衫,督帥著一群丫頭老婆子守在門口迎候。見鄔思道進來,蹲身福了兩福,將手一讓,說道:“已經著人喚他去了。先生,您請——梅香,取一盤子冰湃葡萄!”便畢恭畢敬跟著鄔思道徑進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發呆了。

鄔思道含笑頷首,徑坐了客位,拈一顆葡萄含在嘴裏,不為吃,隻取那涼意,看著正廳滿架的書,因見翠兒還要行禮,笑著道:“罷了罷,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頭,是誥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爺的師友,已是山野散人,講那麼多的禮數——李衛如今讀書了?”說著起身抽出一本,卻是隔了年的皇曆,再抽一本,是《唐人傳奇》,又取一本看時,是《玉匣記》。鄔思道不禁失聲大笑。“好!不是李衛,不買這些書!”

“裝幌子罷了,他讀什麼書!”翠兒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頭對麵坐了,說道:“前兒,李紱還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為防著有人使壞,連忙從書市上買了幾箱子擺在這裏,叫人看樣兒。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來隻是念叨,‘要是鄔先生在這兒,該有多好!’聽說田文鏡容不得您,他也說您保準要來見他。依著我說,哪裏黃土不埋人?這地塊終歸比河南那個窮地方兒好些!——兩個嫂子如今在哪?怎麼不帶來?我們姐兒們也好走動說話兒解悶兒。”一邊說,親自從丫頭送上的茶盤,給鄔思道上茶。多年不見,翠兒已是綽約少婦,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性格兒也變了。鄔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頭號“先生”,連弘時弘曆弘晝見了都以叔禮尊敬,幾百口子人,隻糊糊模模記得小時的模樣,他怎麼也把那個寡言罕語的小丫頭和眼前這個簡捷爽明的誥命夫人聯不到一處。一頭想,說道:“這些子書擺在這裏,還不如不擺,李紱告的正是他不讀正經書——你看,那上頭還有一本《春宮圖》,叫人告上去,豈不更糟?我給他開個書單子,叫他照方抓藥就是了。”說著便將自己從河南來的情形說了。

一時便見李衛帶著十幾個從人從議事廳那邊過來,至院門口他腳步不停,隻將手一擺,獨自進來,翠兒便忙迎出來,站在簷下笑道:“巴巴兒叫人去喚,你就耽擱到這時辰才回來——尹大人範大人他們先議著,你進來見見先生就去,就誤了你的軍國大事?”李衛一邊笑,一邊脫去袍褂,見鄔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兒請安,又雙膝跪下磕頭,起身又是一個千兒,說道:“先生別見怪,他們去叫,我就進來的,偏來了兩個洋和尚,為教堂的事在東花廳纏了我半日,那兩個通譯官也都是活寶,翻過的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說,‘我是奉聖諭辦事兒,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麵傳教!你們不就說的這些麼?就這個話,去吧!’他們又嘰咕了一陣子,我才得脫身,待會兒尹繼善和範時捷都要進來,咱們痛樂一陣子再說。”翠兒聽說便忙去預備。

“往後見我執平禮,你磕頭我又不能攙,又受不起這禮。雍王府的規矩不能這裏用。”鄔思道說道:“我原想見見你,悄悄來,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認我是‘鳥思道’,翠兒叫你,你又攀叫尹繼善,我還怎麼安身得了?範時捷調到江南來了,在哪個衙門辦差?”李衛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鄔思道對麵,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聽說了,也給田文鏡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麼不知道的?無非想回鄉,耕讀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著籠頭的牲口,這車不拉到天盡頭,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說的,見麵執平禮,那是官麵兒上的,到下頭就該是這個禮。何況——”他抬眼看了看鄔思道,“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鄔思道被他沉重的語氣激得心裏一顫,當年,李衛因為與翠兒“私相往來”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龍江,虧是鄔思道說情,反而放出來作了官。但周用誠卻因了解雍王府奪位內幕太多,在雍正登極時“暴病而亡”。因而李衛這話麵上看去平和,隻“救命恩人”四字後頭就有不可盡述的一篇絕大文章。鄔思道心裏明鏡也似,隻笑了笑道:“你不也救過皇上麼?皇上也救過我們,這是算不清的賬。”“至於範時捷嘛,”李衛笑著換了話題,“剛剛到任,原說當巡撫來著,礙著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門給我管錢糧來了。恰又遇上鄂爾泰,呸!這個兔崽子!我親自去貢院那邊去拜,——大人不見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麼?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麼花樣兒!”

“這不是理不理的事,”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鄂爾泰有鄂爾泰的章程,敢頂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說……”

“他壓根兒不信你說的‘江南無虧空’的話。”鄔思道身子向後一仰,用碗蓋撥著茶沫,慢吞吞說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庫作弊!蒙蔽上聰的事,很受皇上青睞,要尋一個更大的對頭立功。我看,他選中了你。”李衛無所謂地一笑,說道:“那他找錯了對頭,我藩庫銀賬兩符,根本不怕查!”鄔思道格格笑道:“銀賬兩符我也信但官員虧空未必你就收賬。六朝金粉之地嘛,填還幾百萬銀子有什麼難?說句難聽點的吧,你是從婊子嫖客身上榨油,用秦淮風月纏頭銀子填了你的藩庫!要是鄂爾泰認起真來,一州一縣盤賬,請問你經得經不住查賬呢?”

李衛聽了一愣,凝視鄔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臉道:“也真虧得你沒有出山為相,石頭城擠油,不從那些王八鴇兒身上弄,憑著官兒那幾個俸祿,就填上虧空了?人說我是‘鬼不纏’,‘鬼不纏’今兒服了你這鍾馗了——實言相告,今兒大會全省主官,就是商計這件事的,全省無虧空,我壓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縣冒假,心中無數,估約嘛,蘇北蘇皖一帶怕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經申奏朝廷,該替下頭擔待的,不能不擔待,”正說著,翠兒進來,笑道:“一見麵就說正經事。有多少話不能慢慢說?尹大人和範大人都進來了,菜就擺在這屋吧?”接著就聽一陣靴聲橐橐,尹繼善笑容滿麵,範時捷臉繃得鐵青一前一後進了堂房。鄔思道待要撐拐起身相迎,李衛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誰也不要拘禮。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尹繼善,尹大學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與我搭夥計,一文一武;這位嘛,範時捷,也是才來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樣,死了老子娘似的——哦,這位就是我常說起的鄔思道先生,連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學問呢!剛剛從河南來,在我府裏搭幾天夥。”說著便請三人坐了,笑謂翠兒:“添客了,加幾個菜吧!”

“久仰鄔先生大名了。”尹繼善貴介子弟出身,氣度雍容溫文爾雅,大熱天仍穿著醬色湖綢袍,外套青緞巴圖魯背心,衣冠鞋帽修潔齊整一絲不苟,和對麵坐著衣帽不整的範時捷恰成對比。尹繼善坐了,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凝視著首席的鄔思道,徐徐說道:“聽說先生已經離了田文鏡幕府。其實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昨兒都有急遞驛報,想請先生去幫忙。怎麼樣,南京這地方不壞吧,離無錫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衛早已知道了雍正在開封禦船上說的話,也接到田文鏡的書信,請“鄔先生歸豫,當麵謝罪”。他已將情況細細具了密折,奏請雍正恩準鄔思道在自己府裏做事,因密折沒有批下來,不好多說。因笑道:“鄔先生是個曠達人,我想留還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說這事,且吃酒高樂兒——來,請!”鄔思道隨著舉了門杯,笑道:“我原想作個逍遙散人,看來未必由得自己喲!”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也說不清什麼滋味,心裏卻是清亮:想歸鄉賦閑,還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勢,怕是難。心裏想著,問李衛道:“聽夫人說,有人參你不讀書?”

李衛搔著頭笑道:“光是不讀書也還罷了,頭裏李紱還說,我演堂會,叫戲子們來唱《馬陵道》——皇上倒沒問讀書不讀書,貼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話,為什麼不尊旨意,擅自演戲;叫外人說出來,掃朕的臉麵——娘希匹,這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也來告狀,吃飽了撐的!你大約還不知道,你的那個田大東翁也有個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驛道,不許河南糧食外運。所有外省糧食過境要抽稅,這個本子是四爺抄給我的。我已經把糧道叫過來說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誰日子不好過!”尹繼善搖著扇子不緊不慢說道:“製台,你錯了,想那河南,苦窮幹巴的個地方兒,有什麼糧食外運?田文鏡不懂經濟之道,一見水旱就慌了手腳,生怕一斤麥麵流運外省。其實,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極少用麵,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過來的麵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卻步,其實是餓著他自己。你也封境,不但於我省毫無益處,在皇上跟前還落了個器量小的名聲兒,值不值呢?”李衛愣了一下,笑道:“虧了你說,真的蝕本買賣!一會兒散了你就傳我的令,咱們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稅。倒是鄔先生,你說說看,我看戲這件事,該怎麼回奏?這事都怨繼善,還有我那口子,聽說北京祿慶堂班子來,就心裏癢癢想看。雖說小事,皇上既問下來,總得有個回話不是?”

“當然要回,”鄔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過既是看戲,總不會隻點一出的吧?”李衛呷了一口酒,嚼著一片海蜇,回憶道:“有《蘇秦掛印》、《將相和》、《張祿相秦》……還有一出雜戲《六月雪》——是的吧,繼善?竇娥發願那一場,你淚如雨下……”尹繼善歎道:“還有一出叫《賣子恨》——其實戲都是正經好戲,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謝過,斷不至於有什麼處分的。唉,皇上什麼都好,皇上自己不愛看戲,也不叫下頭……”他突然覺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說。鄔思道卻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實是追究李衛“違旨”、“掃了麵子”,尹繼善的回奏,並不是上策。想著,問道:“衛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這事,皇上是細心人,計較的是你們不務正業,遊戲怠慢。處分,隻要謝罪是絕不會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裏放著,再遇別的事,單指一個‘謝罪’就當不起了。”

這句話正觸了範時捷的心事,因抬頭問道:“鄔先生,依著你,該怎麼回奏?”鄔思道目中波光流動,一笑說道,“你就實奏,是請尹公點的戲,”因見尹繼善臉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經幾次下旨叫臣下讀書、讀史。李衛不識字皇上深知,因不識字又想知史,所以請尹公點些於讀書知史有益的戲看看,也不負皇上教誨聖意,竟疏忽了還有不許看戲的旨意——既蒙皇上訓誡,已經知錯,往後不再看戲就是了——這麼著回奏可成?”他話未說完,三人已是笑逐顏開,鼓掌稱“妙”,範時捷點頭笑道:“鄔先生這話真有回天之力?”

“至於還有雜戲,也要有所解釋。”鄔思道平靜地說道,“《六月雪》唱的什麼?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於《賣子恨》嘛,如果我沒記錯。李公就是皇上當年在人市上買的,《賣子恨》裏還有一首詩,製台錄進奏章裏,管保皇上替你落淚!”說著,曼聲吟道:

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哪能拋?

饑寒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

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麵。

有命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長抱怨,

囑兒切莫苦思量,憂思成病誰汝將?

抱頭頓足哭聲絕,悲風颯颯天茫茫!他吟得慢,眾人聽得細,一詠而三歎,令人肝腸寸斷。範時捷和尹繼善起先還靜靜地聽,後來臉色愈來愈蒼白,李衛哪裏耐得?想起自己昔年淒苦,雙手掩麵,淚水從中指縫間淌下,卻隻壓抑著不肯放聲。兩旁奴婢皆都是如此過來人,個個聽得淚如泉湧。不知過了多久,鄔思道方道:“這個詞兒,昔年在《賣子恨》傳奇本子上見過,如今怕已失傳了。皇上關心民瘼,什麼叫‘民瘼’?這就是!看這樣的戲,是要做好官,皇上怎麼見罪呢?”

李衛這才想起是商議“如何回奏”雍正問話,不禁拊掌讚歎:“先生真有點石成金術!就這麼回話!”他略一沉吟,對屋裏侍候的大小丫頭們道:“你們也是我買來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這做事,從今日後月例加番!滿二十五歲的,不要贖身銀子放你們回去!”

丫頭們頓時笑逐顏開,有兩個伶俐的,早擰了熱毛巾捧給鄔思道等四人,尹繼善一邊揩麵,歎道:“此亦是一大善舉!我聽戲隻聽個韻律節奏,竟沒留心俚詞裏頭有這樣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辦理!”鄔思道沒說什麼,隻抿嘴一笑,他們哪裏知道《賣子恨》中壓根兒沒有這段詞兒!

第三十三回 遊戲公務占鬮分賬 忠誠皇旨粗說養廉

眾人兀自麵帶戚容咀嚼那首詩,家人們已經用條盤把菜送了上來。尹繼善和李衛共事不久,還是頭一回和他坐地吃飯,看了看“席”麵,隻有六個菜:燒豆筋,青椒炒黃花,涼拌粉絲,紅椒炒豆芽,隻有一條清蒸魚和一盤炒雞蛋算是葷菜。李衛是出了名的豪爽總督,官場上料理事務殺伐決斷簡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節儉!李衛見眾人發愣,便用筷子點著菜,笑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鄔先生把我們吃酒興頭都給攪了,要罰酒!繼善,這都是我家家常菜,請用——範大舅子,操你媽的,皺著個苦臉,是怎麼了?”

這一聲罵,不但鄔思道尹繼善,連坐在紗屏後做針線的翠兒也吃一嚇——範時捷出了名的倔脾氣,做過兩任封疆大吏的人,怎麼張口就罵?——隔屏風縫兒覷時,那範時捷不但不惱,已是笑得兩眼眯起,端起門盅一飲而盡,嗬著酒氣咧嘴笑道:“這幾年不見怡王爺,幾乎悶煞,總算有人罵老範一聲兒——製太太原來是妹子?來,幹一杯,我和製太太聯了宗兒了!”本來沉悶壓抑的氣氛,被他們幾句調侃衝得幹幹淨淨,連站在外頭侍候的長隨也捂著嘴偷笑。鄔思道笑道:“這個宗聯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範。”李衛笑著為眾人執酒把盞,說道:“你們不曉得我們大舅子,三天不挨罵,飯都吃不下!當著萬歲爺的麵在暢春園還當驢叫呢!那麼難聽,虧著他還用嘴打了兩個響屁!”因將允祥擰著範時捷耳朵學驢叫的往事說了,幾個人無不捧腹大笑。尹繼善笑道:“驢鳴是本色無音,竹林七賢也常來一嗓子,原是風雅事嘛!君可謂‘絕無漢官威儀,稍有晉人風度’了!”鄔思道道:“說的是!”李衛笑飲一口說道:“我不省得什麼黃子晉人。這個鄂爾善我看一腦門子尋事念頭,你是藩台,我就指著你這驢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範時捷一哂說道:“別說鄂爾善,年羹堯也稀鬆!江南這麼富的省,火耗隻要三錢,李衛是大清官!看看這待客菜,我心裏就感動:比一個縣丞吃的還差!方才製台去見洋人,尹公我們已經統計上來,真實有虧空的縣隻有二十三個。有事叫這位天使隻管找老範,‘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唄!”說著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張紙遞給李衛:“這是清單,都是蘇東蘇北水淹過的,製台過過目。”

李衛接過略一看,隨手遞給一個家人,思量一陣子問道:“你們瞧著我的主意辦的麼?”“是,”尹繼善欠身說道:“我向大家宣明鄂大人來省複查虧空,鄂大人辦事認真是都知道的。這次來,還特地從戶部借調了三十名算賬高手。雖說我省無虧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請大家寫條子說實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隻要是實話,我們督撫衙門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擔待。”

“好。”李衛點點頭,轉身對那個家人道:“你到簽押房,請趙師爺開個單子,一式兩份一模一樣,寫一半縣名,這二十三個縣一個也不要寫上,聽明白了?”幾個人不知他搗什麼鬼,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衛,李衛嬉皮笑臉道:“你們別問,天機不可泄!老範,你夠倒黴的了,請你打擂台,並不要你摔罐子。查虧空,自然是你藩台接待。要禮貌周到,這個這個……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別叫他挑出別的刺兒就成!”說罷,從容起身,嘻笑道:“來呀來呀,別嫌寒磣,我就是個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還叫他們做了兩隻‘叫化子雞’,怕是你們都沒嚐過——燒好了麼?”

“叫化子雞?”幾個人誰也沒吃過,眾人都停了箸,便見一個廚子用木盤端著兩團黑不溜秋的物事捧著過來。範時捷眼有點近視,湊近了看看,用手一摸,燙得一縮,“這哪裏是雞,是兩團燒黃泥!”

“黃泥裏頭是雞!”李衛過來,取出盤裏的木棰,輕輕敲了一下,裹在外邊的黃泥已是燒焦了的,連毛簌簌脫剝下來,露出兩隻白亮亮的雞,頓時滿屋香氣撲鼻,鄔思道不禁喝彩:“好香!”李衛用筷子把雞挑到大盤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戶人家。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這是我當叫化子時學的把式——偷來的雞又沒有窩灶,用黃泥一團,燒熟了掰開火,雞毛都沒了——比什麼都好吃呢!”他咽了一口口水,又道:“如今當了官,還是忘不了它。不過吃得講究了。把肚腸從屁眼裏勾出來,塞進去蔥薑蒜鹽這些作料——你們聞聞這味兒!”

於是,幾個人一齊用筷子挑那雞肉,都酥了,放在嘴裏品嚐,軟滑鮮美餘味無窮。範時捷先就大讚:“妙極!再澆點醬油豈不更佳?”尹繼善品著滋味,說道:“如此佳肴,不可無評讚。嗯——”他想著,慢慢說道:

生也其鳴喈喈,死也豈無葬埋?

鄔思道接口道:

以我之腹,作爾棺材……

“好!”範時捷大叫,“你們別忙,我還有好的!”於是高聲笑道:

嗚呼哀哉——拿醬油來!

眾人嘩然大笑,無不前仰後合。李衛笑得咽著氣道:“我不懂詩,聽著這也覺得有趣,範大舅子有你的——”還要說時,一個家人捧著一個名刺進來稟道:“製台老爺,鄂爾善大人來拜!”

“不見!”李衛頓時掃興,拉長了臉道,“去,說我忙得很!”那家人答應一聲回身便走,鄔思道卻叫住了:“慢!”又轉臉對李衛道:“別那麼小家子氣嘛!他給你一棒,你還他一槍,不但有失大臣體統,把是非都瑣碎了。”

鄔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勸說又似訓誡。尹繼善覺得他雖說得簡明扼要有理有據,正擔心李衛受不了,李衛卻做了個鬼臉,擠擠眼兒笑道:“姓鄂的真能掃興!既這麼著,繼善時捷我們索性一齊見見他。看他是什麼章程,相機行事罷了——隻委屈了鄔先生,叫你枯坐了。”鄔思道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重,因笑道:“你們是公務,我有什麼打緊的?翠兒已經著人去搬我的家眷,說話的時候有著呢!”

“好,開中門放炮迎接!”李衛爽快地吩咐道,“叫議事廳的那起子官員齊到轅門外迎接!”說著便換穿袍褂,將一頂起花珊瑚大帽子顫巍巍插了雙眼孔雀翎子,把錦雞補服套上,又親自抖開一件黃馬褂穿在外邊,已是渾身上下一團簇新。刹那間,李衛好像換了一個人,那種懶散,漫不經心隨隨便便的神氣一掃而盡,哈腰請尹、範二人先出去,又向鄔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繼善和範時捷候在滴水簷下,見他出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出了私邸,繞過議事廳,便見轅門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員鵠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衛一眼。範時捷看看轅門外,鄂爾善那邊也是全掛子欽差鹵簿,一乘綠呢大官轎前幾十名校尉按劍侍立,簇擁著表情莊重嚴肅的鄂爾善等著李衛出來迎接。尹繼善湊近了李衛,說道:“製軍,接欽差穿這個黃馬褂似乎有點不恭……”

李衛沒有答話,掏出懷中金表看看,剛過未時。此時偏西的太陽像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蠟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熱氣撲麵而來,蒸得人透不過氣來,比起方才擺著幾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兩世之感。李衛略一住步,便又繼續往前走,便聽“咚咚咚”三聲炮響,驚起綠蔭中躲涼的一群鳥兒撲楞楞飛起遠去。官員們見總督這身打扮出來,“啪”地一打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氣聲,真個鴉沒雀靜。李衛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搖著方步迎出了大門,因見鄂爾善也穿著黃馬褂,離著五六步便站住了,將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請進衙說話。”

鄂爾善清臒的麵孔上毫無表情。一雙刷子似的倒掃帚眉下長著一雙鷹一樣的眼,滿臉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盯視李衛良久,才撫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著胸中的怒氣,臉頰微微抽動一下,舒了一口氣,從齒縫裏蹦出一句話來:“我有旨意,奉聖命而來!”

因為靜,這句話話音雖不高,聽來十分清晰硬挺,隱隱帶著金石之音。隨在李衛左側的尹繼善竟打了一個寒顫,所有文武官員都豎起耳朵,聽李衛如何回答。

“我曉得。”李衛靜靜地說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聖命。所以平禮相待,請鄂大人不必介意。”說著哈腰伸手一讓,說道:“請——奏樂!”

鼓樂一起,緊張的氣氛立時緩和下來。李衛鄂爾善並肩而行走在前頭,尹繼善緊隨在側,後頭是範時捷,按察使,順天府尹小大官員,一個個汗透重衣隨著兩個滿不對心思的欽差大員返回了議事廳。

“皇上欽點我學差來主持南京貢試。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經看過了。”兩人分賓主坐了,獻茶一過,鄂爾善欠身說道,“前次大人過訪,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這裏先謝過了。”說罷起身一揖。李衛嬉笑著看了看滿庭肅立的官員,說道:“南京這地方天太熱,鄂大人乍從北方來,水土不服,這是常有的。咱們都是替雍正爺辦事的狗,怎麼‘汪汪’也還是一窩子,這一條大人盡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隨身帶,我去拜望,原也不為攀附,一來要請聖安,二來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門我的廷寄也到了。今個兒鄂大人過訪,你是皇上耳提麵命的,我想多聽聽你的章程。”這番話不冷不熱,調侃中夾著譏諷,鄂爾善聽說“都是狗”,覺得頗不受用,但細思自己常日奏議,也有“犬馬之勞”的話頭,也真無從駁起,陰著臉思量半晌,輕咳一聲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著兄弟饒舌了。我來複查虧空,並沒有私意,因有幾個省虛報虧空完結,皇上心裏很不是滋味,點我學政,就便清查,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尋李公不是。這一條務請李公諒解。鼎力助我辦好這個差使——還有一句知心話:若是有冒濫虧空完結的,不妨現在就說,這也算不得大過失。你知道我這人,素來不肯苟且的,查出來,那就難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說罷揚起臉直盯盯看著李衛。

李衛似乎怔了一下,說道:“據我下頭報的,我省確實已經沒有虧空。倒沒有想到‘冒濫’這檔子事。這下頭一群狗,都是我使出來的,從前並沒有敢欺蒙我的。不過鄂公既說出來,我也不能拂了你這片心。”說著起身來,拿一把大芭蕉扇撲扇著兜了一圈,提高了嗓門問道:“誰冒濫邀功?有作偽的麼?”

眾官員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答話。

“我說的嘛——我不敢欺君,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衛嘻嘻一笑,回到主席坐了,“鄂公,咱們江南富甲天下。我李衛又是出名的鬼難纏。他們——”他用扇子指了一下眾人,“他們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經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頭人似的鄂爾善恰成鮮明比較,跟著鄂爾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張死氣沉沉的道學臉,幾曾見過這樣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頭,想笑,又不敢。江南這些官早被李衛罵皮了,隻腆著臉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這一條我信得及。”鄂爾善很看不慣李衛這副痞子相,卻也拿他沒法子,因冷冷笑道:“至於下頭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過再說。”

“查就查,怎麼個查法?”

“我從戶部帶了不少盤查好手。”鄂爾善深邃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移動著,“從南京首府,由近及遠,一州一縣逐個兒查。”

李衛抖著扇子,笑道:“看來鄂公是要撇開我李衛,單獨查賬了。我得提醒大人一聲,你方才說要我‘鼎力相助’,這個話不是旨意裏頭的,旨意裏的原話說,‘會同李衛複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所以我也是欽差呢!”說著便看鄂爾善,徐徐又道:“這裏頭有個名分道理,但我不爭。你想想看,離秋闈隻有幾個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學政,這麼逐縣去查,憑你帶的那幾十多賬花子,弄到猴年馬月?”鄂爾善沒想到這個大字不識的總督心裏如此精明,從“會同”二字上作文章,把“欽差”身份拉平,想想李衛的話仍是無從辯駁,無聲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依著李大人,該怎麼辦?”

“都是欽差,見一麵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縣,你六十二,我六十二。範時捷藩司衙門裏頭,盤賬老手比你帶來的也不差。”李衛嬉皮笑臉,招手叫過範時捷:“老範,你這就去簽押房,把通省縣名一分為二,秩序打亂,搓兩個紙撚來!”

範時捷愣了一下,這才明白李衛弄的那兩張名單用意,忍著笑躬身答應一聲退下。鄂爾善不禁皺眉,問道:“你這是……”李衛一手扇子拍著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飯吃把式,雖說不雅,卻公道——咱們抓鬮兒!誰抓到哪個縣,誰查哪個縣!”

“這有點近乎兒戲吧!”鄂爾善板了麵孔,身子向後一仰說道。李衛卻身子一探,說道:“兒戲?不欺心,不負君恩,兒戲何妨呢?照你的辦法固然不兒戲,差使卻辦不下來,我這個欽差又撂一邊不用,那才兒戲呢!”

眼見兩個人都紅了臉,巡撫尹繼善有些坐不住,思量了一下,說道:“這也是決疑良策。鄂公如覺不恰,有更好的辦法,也成。總之朝廷差使,各自認真去辦,更不必為此犯生分。”鄂爾善見李衛一手扣了茶碗,知道隻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確無更好的辦法,隻好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沉吟不語,心裏隻一個勁咬牙:等我查出來,哪怕隻有一個縣,再跟你這小叫花子算賬!正胡思亂想,範時捷用盤子托著兩個紙撚兒進來,呈到鄂爾善和李衛麵前,鄂爾善和李衛幾乎同時,一人取了一個紙撚兒,一手端起茶碗,惡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夾著紙撚端茶一飲。李衛的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聲:“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了我的洗腳水!”李衛散了眾人回到上書房,一進門,將大帽子一摜,脫掉袍褂,一屁股坐了鄔思道對麵,扇著扇子笑道:“不過鄂爾善這帖膏藥糊在身上也真夠人受的!”鄔思道挽袖秉筆,正在給李衛開購書單,一點也沒覺察李衛回來,聽見說話方抬起頭來,一笑道:“公事了了?”李衛因將方才接待鄂爾善的情形備細說了,又道:“皇上跟我說起過姓鄂的,什麼都好。唯獨以為除了讀書人都是混蛋這一條,叫人膩味——他拈走的鬮兒一個虧空縣也沒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嚐嚐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

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話是這麼說,你不讀書,不論公廨私邸滿口粗話,畢竟是一憾事。高祖嚐恨隋何無武降灌無文,你要多讀點書,在上書房為一代名相,豈不更好?”李衛啜著茶微笑道:“讀書人心機太深,機深禍也深。其實我也讀的,樣子上不能帶了愛讀書的模樣,我在人前裝傻充愣,其實都循著理來,一拽出文來,叫花子就不值錢了。”鄔思道原意試探一下,李衛裝憨,他一眼就瞧出來了,想不到曆宦十幾年,城府深到這地步!想著,喟然一歎道:“江山依舊人事非啊!叫花子也會揣摩帝王心思了,田文鏡是聚斂之臣,你呢?”他用審視的目光望了李衛一眼,又垂下了眼瞼。

“先生,你錯看了李衛。”

“唔、唔?”

“甚或,你也錯看了皇上!”

“這個——至於嗎?”①《晉書·載記·劉元海》:“吾每觀書傳,常鄙隋、陸無武,絳、灌無文……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諸侯之業,兩公屬太宗而不能開庠序之美,惜哉!”劉元海是匈奴王,西晉末在今山西南部建漢國,稱漢王。隋何、陸賈是漢高祖劉邦的文宮,絳侯周勃、灌嬰二人是劉邦武將,反又幫助漢文帝太宗當丞相。庠序,即學校、教育。這段話是劉元海要求人能文能武。小說這裏的話不準確。

李衛沒言聲,起身徐徐踱了幾步,目光晶瑩地凝視著窗外,許久時間,隻聽見外間大樹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長鳴不息。不知過了多長時辰,李衛才把目光又移到鄔思道身上。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田文鏡是揣摩,一味討皇上歡喜。我不揣摩。我今日這一舉,鄂爾善當然要密折奏上,告我的狀。就是尹繼善、範時捷,也會據實陳奏——其實他們不曉得,江南虧空清理有冒濫邀功的情形,我早就具本直奏了,而且有皇上朱批——你願意看看麼?”他看了看驚愕不已的鄔思道一眼,徑至書櫥頂,從黃匣子裏取出一封素白折子,雙手遞給鄔思道。鄔思道看時,奏折裏都是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