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後,我們合作出版了《自由風格》一書。經常有人問我,我是怎麼想到要和崔健做這個對話的。這當然有我一貫對崔健的欣賞為基礎,不過,寫書的想法則產生於一次餐桌閑聊。1999年一個早春的晚上,我和梁和平、劉雨田去崔健家,崔健請我們在附近一家餐館吃飯。當時,劉雨田正在籌備橫穿克拉瑪什幹沙漠之行,餐桌上的談話就很自然地圍繞著他的這次探險旅行。他喝多了一點,反複說,在告別生命之前能夠與崔健和我在一起,夠了。他說,崔健給他生命的衝動,我給他放心和祥和。我覺得他的醉言很可愛,但不讚成他一心去送死的念頭,責問他:“為了什麼呢?因為有許多眼睛盯著你,媒體盯著你?你是為了他們去探險的嗎?”崔健也不斷地勸慰他,說:“沒有一個厭世的人會去探險。”針對另一件事,崔還說:“我發現最毀人的是媒體。”劉談到為民族爭光,我又表示異議,說:“這與民族有什麼關係?這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是個人麵對上帝的事情。”這個話題也引出了崔健的一段感想,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起來:“從下麵往上看,我們覺得民族很重要,可是跳出來,從上麵往下看,民族真是不重要。我覺得,誰真正理解我,誰就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管他是什麼民族的。”餐桌上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這些片言隻語使我感到了一種很深的默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頭腦裏有思想的寶藏,便建議他寫東西,我樂意做一回他的秘書,於是有了我們的合作。
八 第二次婚變
和敏子離婚後,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兒家裏。她的父母遷新居,房子大,雨兒隨他們住,我也一同住了進去。一開始覺得結不結婚無所謂,她母親表示關切,我們就辦了手續。戀愛八年,夠漫長曲折的,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何嚐想到,等著我們的是一連串災難和變故。
結婚一年後,雨兒懷孕,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卻患有先天的絕症。這一段經曆,我已寫在《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中。妞妞走後,我們都陷在喪女的悲痛中,家裏的空氣異常沉鬱。我還可以通過寫作來分離自我,轉移痛苦,雨兒完全沒有宣泄的途徑。她原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我怕她悶壞了,便勸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異性朋友玩,隻要玩得愉快,能幫助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就行。在我的心中,占據第一位的考慮是救她,不讓她被這個可怕的災難毀掉。我不是沒有想到,她生性無拘無束,又招人喜歡,一旦出去撒歡,就有越軌的可能。但是,我對我們之間的愛情有充分的信心,相信決不會翻車。至於偶爾越軌一下,我是能夠接受的。我自己一直提倡寬鬆的婚姻,現在正是檢驗我的誠意的時候,如果鬆動一下有利於恢複她的生機,我憑什麼不許?
雨兒本來就不是一個自溺於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勵下也就頻頻外出了。我有點落寞,但不怪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正在寫妞妞,想起雨兒在那些日子裏受了這麼大的悲苦,現在她能玩得高興,我反倒感到了一種安慰。人生實在太可悲,太痛苦,能樂且樂,怎麼樂都不過分,都不夠分。後來,我發現她真有了出格的跡象,盡管在理論上早已想通,一旦麵對事實,我還是十分難受。可是,我仍然勸說自己寬容大度,向自己列舉了一係列有力的理由。第一,我懂得人生總體上的悲劇性,每個人短促一生中的快樂是非常有限的,任何一種快樂隻要不傷害他人都不該受譴責。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既然她仍然愛我,她從別的男人那裏得到一點兒欣賞和快樂,對我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了呢?第二,我了解人性的真實,每個有生命活力的人對於異性世界的需要必是多方麵的,隻可疏導,不可禁絕。第三,我具備起碼的民主精神,一個自己要求享受適當自由的人是無權限製對方享受同樣的自由的。男人往往自私,自己縱欲卻苛求妻子貞潔,我不應該這樣。讓我換一種自私吧,自己自由也給她自由。第四,最主要的當然是,我對於我們的感情有一種基本的信心,相信它能夠經受適度自由的考驗。在想明白了以後,我決定不但不幹預她,而且不盤問她,因為既然允許她風流,她和誰風流就隻是枝節了,盤問還可能逼迫她撒謊。
不幸的是,我還是知道了那個人是誰。我不能在這裏敘述事件的詳情,總之其性質已使我不能承受,而且我發現,無論我多麼痛苦,事情仍在悄悄進展。雨兒對我的作品包括她以前喜歡的也漸漸看不上眼了,而隻要是那個人寫的東西,她一概叫好。這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她的感情也正在發生變化。我的心情異常鬱悶,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中,命運之神把紅送到了我麵前。一個柔柔亮亮的聲音在電話裏說,受某報的委托,想對我做一個采訪。我答應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麼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采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采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愛。她的采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後是戀愛。她是那種又靈又乖的女孩,天性聰穎活潑,同時又嫻靜文雅,溫存善良。月夜,她攙著我,邊走邊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勾。”接著自編下一句:“地上有小妾如鼠。”真是調皮,也真是謙卑。她真的謙卑,別人多看她幾眼,她會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毛病。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苦孩子,先天營養不良,生下來隻有三斤。小時候愛爬樹,幾乎生活在樹上,長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時候餓,而樹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裏,一個頂乖頂柔的女孩,一個與世無爭的謙卑的女孩,就這樣悄悄走進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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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的我,楊小兵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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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兒知道了我的戀情,感到意外,隨即表示理解。我心中原是十分矛盾的,雖然陷入了新的戀愛,但仍覺得與雨兒分開是不可想象的。她比我明確,也比我果斷,推動著我朝前走。在一段時間裏,我們倆各有自己的情人,同時十分友好地相處。由於形勢明朗了,我們都顯得輕鬆愉快。一個遠方的朋友來訪,看見我們之間的氣氛如此坦率融洽,詫異我們為何還要離婚,說這簡直是一種奢侈。然而,僅僅是表麵上如此,事實上,越是接近分離的時刻,昔日愛情的分量就越是顯現了出來。這愛情雖已受傷,但並未死去,它的強烈的生存本能仍在向我們發出呼喚。真要分手了,雨兒躊躇了,懊悔了,念起了我全部的好,割舍不下。看她這樣,我心裏非常難受,對她的怨恨全部消散了。我忽然明白,她其實也是被事情推著走,隻是由於她的既好強又隨遇而安的天性,才使得她的被迫接受顯得像是主動選擇。可是,這次輪到我狠心了,我和紅已經走了這麼遠,我不能也不願把她撇下,自己退回到起點。雨兒是一個痛快的人,在明白事情確已不能挽回之後,便不再遲疑,迅速辦理了一切該辦的事。我鮮明地意識到,我們的生活軌道從此將越離越遠,內心為此感到悲哀。曾經生死與共的人竟然會變成大千世界中不再相幹的陌路人,另一個人的死亡將隻是世上無數新聞中的一個新聞罷了,這樣的事情雖然不斷在發生,卻使我震驚於生活的無情。
時隔九年,現在來回顧,我想說,對於一個既懂得世事無常又珍惜生命經曆的人來說,任何美好的事物隻要存在過,便永遠存在了。我還想說,後來的情形表明,對於我和雨兒來說,婚姻的變化也許又是好事。心平氣和地分析,雨兒和她現在的丈夫在性格上是更一致的,都喜歡結交和活動,比我活得瀟灑。和我在一起,雨兒不免寂寞。我和雨兒的性格反差雖然曾是朋友們欣賞的一道風景,但是,真正一起過日子大約還是以性格吻合為好。
同樣,我和紅在性格上也更加一致,我們都喜歡安靜。開始時,聽我說到雨兒的生動,她擔心我長期和她在一起會感到乏味。可是,我知道不會,因為她也有極好的感受性和悟性,聰慧而靈動。這是我在女人身上最看重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我決不會弄錯。事實上她很能理解我,曾作如此評論:“優秀的男人都有女性氣,同時又是真正的男子漢,你就這樣。”一次從史鐵生家出來,她說:“你們都活得這麼單純,你也許更難,因為你健康,有許多欲望,要抵禦那麼多的誘惑。”對於這類撓到癢處的讚美,我聽了頗覺受用。她畢竟比我小二十二歲,和我這樣一個有漫長感情曆史的人結婚,曾有委屈之感,為不能得到我的全部而遺憾。但她總能反省自己,對我說:“如果一個作家有這樣豐富的經曆,我會為他的富有而慶幸。現在假如我恨你的這些經曆,就一定是我出了問題。”我也大言不慚地宣布:“我的曆史表明了我的素質,這素質沒丟,現在我是帶著這素質愛你的,我的曆史以這種方式也屬於你了。”我相信,時間已經證明,我的大言不慚不是誑語。有時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仿佛我從來不曾有過別的經曆,從天荒地老開始就隻愛著一個人。兩個人在一起隻要真正好,就真會覺得好像一輩子都是在一起似的了。
雨兒和紅都對我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三個女人都用一生中最好的時間陪伴你,你是夠幸運的。”的確如此,為此我永遠感謝她們。我也感謝命運終於把最適合於我的女人帶給了我,陪伴我過著今生今世最適合於我的生活,一種平靜而又充實的生活。
九 性愛反思
有一回,有人問我:“哪一本書對你影響最大?”我脫口答道:“女人。”這當然是開玩笑,但玩笑中有真實。我坦然承認,我是喜歡女人的。男人喜歡女人,這實在是天地間最正常的一件事,沒有什麼可羞慚的。我和某些男人的區別也許在於,我喜歡得比較認真,因而我和女人的關係對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影響。如果一個男人不動情地玩女人,同時保住一個穩定的家庭,人們不會說他什麼。可是,倘若你認真地愛了起來,導致婚姻破裂,輿論就會大嘩。因為我的兩次婚變,我的人品的確遭到了一些人的攻擊。對於這種淺薄的輿論,我當然無須理會。然而,我自己不能不反省一下,為何一個高質量的婚姻終於也解體了,怎樣才能避免重蹈覆轍。婚姻必須是高質量的,真正以愛情為基礎,這是我的絕對要求,我決不能忍受兩人不愛而仍在一起生活。兩個人隻有愛到了想永不分離的地步,才應該結婚。但是,事實證明,即使懷著這樣的心情結了婚,仍不能保證白頭偕老。愛情有太多的變數,不完全是人力所能控製,可是,因相愛而結婚的人至少應爭取把變數減到最小量。
在兩性交往方麵,我不是一個特別放得開的人,但是,我能正視自己的欲望和感覺,在理論上對此早已持十分開明的看法。我知道,除了熱戀階段外,一個人完全可能對別的異性產生性吸引意義上的好感。我相信,性本身是一種健康的東西,其惟一的原則是快樂,與道德無關。美國舞蹈家鄧肯說過一句最通情達理的話:“如果你有一個身體,它天生要遭受許多痛苦,包括疾病等等,既然如此,隻要有機會,為什麼就不可以從你這個身體上汲取最大的快樂呢?”單就性本身而言,婚姻肯定不是一個合理的製度,因為性快樂不是純粹的生理過程,同時也是心理過程,需要新鮮感的刺激,而單一不變的性伴侶關係則可能麻痹性興趣,減弱當事人享受和提供性快樂的能力。其實,這些道理對於有誠實感官的藝術家來說是不言而喻的。我曾與兩位畫家討論這個話題,其中奉行獨身的一位說:“我太知道性愛的本質,不可能長久。所以,我不願意對女孩說愛什麼的,即使我很喜歡她。說了以後還要修改,工作量太大。我希望每一次都是新的創造。可是,她的期望落空,心中不快,又使這新的創造不能實現。這是我最大的苦惱。”業已結婚的另一位說:“我的苦惱是必須躲躲閃閃。我看見好的女孩,一個嘴角,一隻手,就是激動。戀愛一場又一場,我就是高興,像過節一樣。可是,我必須背著妻子,因為我愛她,不願讓她痛苦。”前一位完全不相信性愛有持久的可能,所以選擇不結婚,甚至不說愛這個詞,徹底地誠實,姑且不論。後一位提出了一個問題,便是一個感到有結婚需要的人應該如何處置自己的多元性愛衝動。
我相信,人是有對專一的愛的需要的,不管是否接受婚姻的形式。我自己就始終深切地感覺到這種需要。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這樣一個伴侶,我和她互相視為命根子,真正感到誰也缺不了誰。我自問是一個很有自我的人,能夠欣賞孤獨、寂寞、獨處的妙趣,但我就是不能沒有這樣一個伴侶,如果沒有,孤獨、寂寞、獨處就會失去妙趣,我會感到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無邊的荒漠中。這樣一種需要顯然是根源於人的根本性孤獨,而在性的生理和心理中並無根據。正因為如此,它就不能夠也不應該消除人的多元性愛衝動。我自以為從這裏找到了二者並存相容的理由。按照我的設想,理想的婚姻應該是兩人在生死與共的意義上隻愛對方,同時各人保持與其他異性之間交往的自由,包括性交往的自由。當時西方有一種開放婚姻的理論,便是這樣主張的。作為一種修正,我提倡寬鬆的婚姻,對婚外性自由加以限製,僅限於偶爾出軌。這是對人固有的性嫉妒本能的讓步,雖說克服性嫉妒是人生的大超越,但我知道這種本能的強烈,不宜太觸犯它。愛情的專一可以有兩種含義,一是熱戀時的排他性,二是長期共同生活中彼此相愛的主旋律,寬鬆的婚姻便屬於後一種情形。我相信,如果雙方的愛情足夠牢固,心胸又足夠寬廣,那麼,就有可能把各人的其他感情體驗和性體驗變為雙方的共同財富。我考慮到了在這種自由狀態中愛情發生變化的可能性,但我認為,即使防微杜漸是可能的,我們也沒有這個權利。如果為了“杜漸”而“防微”,禁絕一切婚外戀情的苗頭,那就隻好遵循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了。當然,對“微”寬容而不防,就有開“漸”之危險,但這種危險乃是人類情感生活的題中應有之義,試圖杜絕這種危險就意味著窒息情感生活。總之,在我看來,不管我們把婚外男女之情可允許的界限劃在哪裏,那麼,在此界限之內的,便是不該管的,超過此界限的,又是想管也管不了的。所以,反正不要去管。
我和雨兒相愛時,正是我熱中於提倡寬鬆理論的時期。事實上,在這一理論影響下,我們都偶有出軌的行為。可是,一旦我覺得她的行為越過了度,對我造成了傷害,我就不能忍受了。其實,所謂度是相對的,視承受力而定。我對自己的承受力估計過高,也對我們的愛情過於自信,結果自己證明了寬鬆理論的失敗。雨兒始終大度地承擔了我們婚姻破裂的責任,事實上我的責任更重。她對開放婚姻早有精當的批評,我翻開1987年的日記,上麵記錄著她的話:“愛有很脆弱的一麵,開放的婚姻是胡扯,人性都是趨樂避苦的,人性的弱點利用互相信任尋求快樂,最後就會損害愛。愛是要付出努力的,在這世界上誰也別想占便宜!”真是一針見血,倘若我們都保持這個覺悟,結局很可能完全不同。當然,婚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無人能拿出一種必定成功的理論。寬鬆也未必錯,捆綁肯定比寬鬆更糟,關鍵也許在於在寬鬆的前提下雙方都決不濫用自由。說到底,寬鬆也罷,捆綁也罷,你真想偷情是誰也攔不住的,就看你是否珍惜現有的婚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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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和紅在開封,孫立峰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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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生婚變後的一年內,我寫了好幾篇文章,實際上在總結婚變的教訓。我在《婚姻反思錄》中寫道:“我們當然不能也不該對愛情可能發生的變化嚴加防範,但是也大可不必為它創造條件。紅塵中人,誘惑在所難免,而每個當事人對於自己所麵臨的究竟是不可抵禦的更強烈的愛情,還是一般的風流韻事,心裏大致是清楚的。我的勸告是,如果是後者,而你又很看重(不看重則另當別論)既有的婚愛,就請你三思而不要行了。這對你也許是一種損失,但你因此避免了更慘重的損失。如果是前者,我就無需說什麼了,因為說了也沒有用。”“愛情是人生的珍寶,當我們用婚姻這隻船運載愛情的珍寶時,我們的使命是盡量繞開暗礁,躲開風浪,安全到達目的地。誰若故意迎著風浪上,固然可以獲得冒險的樂趣,但也說明了他(她)對船中的珍寶並不愛惜。好姻緣是要靠珍惜之心來保護的,珍惜便是緣,緣在珍惜中,珍惜之心亡則緣盡。”直到現在為止,我仍是這樣看的,也是這樣做的。紅當時看了這篇文章,笑道:“保守主義業已成熟。”好吧,我樂於承認,在婚愛問題上,我已成為一個開明的保守主義者。經驗證明,如同在別的領域一樣,這個立場在婚愛中也能夠開創出一種富有活力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