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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早晨。遠處,在鄭家大隊那頭,嫩嫩的毛茸茸的太陽爬上來了,跳上了福財家那間小矮屋的屋脊背。我剛起床不一會兒,坐在前門的門檻上摳眼屎,摳下右邊的兩粒,勾起手指頭把它們彈到院子裏,接下再摳左邊的,這個時候我就隱約聽到了換糖人的撥浪鼓聲。我奔出院子,跑到大路上,在大路上踮起雙腳滴溜溜轉了幾圈,我聽出來了,那聲響肯定來自西邊,應該在學校那一帶附近。可我怎麼也看不到換糖人的影子。後來我跑到老屋塘邊,爬上了方向家的那株大皂樹,我在大皂樹上待了好長的時間——方向他媽開了後門出來,在豬圈邊的茅坑上撅著雪白的大屁股拉了一大堆兒屎,回屋後生火做飯,屋後簷上那支臭煙蒂似的爛煙囪噴出滾滾濃煙,熏得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正受不了要溜下來,這時我望見了那個換糖人。雖說大老遠的,但我的眼珠子最尖了,透過大皂樹的枝枝丫丫,我望真切了那個換糖人,他正挑著那副大竹籮擔子,轉出了學校的大操場,並且他在祠堂塘後麵的那個路口張望了幾下,最後踏上了讓我心跳的這一條路,往這邊來了!

從方向家的大皂樹上溜下來,我趕緊屁顛顛奔回家,在屋裏屋外屋前屋後地尋東西。這個早晨,像一隻餓得慌的野狗,我尋東西尋得團團轉,結果讓我尋出了我媽的那隻上一回怎麼也沒尋著的破布鞋。寶貝兒似的,我一邊攥著那隻破鞋,一邊眼珠子發綠,又繼續翻尋。

弟弟永衛起床了,堂妹小巧、玉佩和堂弟大誌、長鋼先後也都起來了。他們好像都嗅到了什麼氣味兒,一溜兒追在我的屁股後頭問我在幹什麼。

“在幹什麼?嗬嗬……”故意賣了一會兒關子,我再也憋不住了,興衝衝地說,“告訴你們——換糖人要來啦!”

一聽說換糖人要來了,看那副模樣兒就知道,永衛和大誌、長鋼他們的口水都快出來了,他們立刻四下散開去,小狗般地尋東西去了,而小巧和玉佩卻不敢立即信以為真。

“你怎麼曉得的?”小巧傻問。

“我怎麼不曉得?”我說,“我爬到方向家後門的大皂樹上望見了,換糖人就要從學校那邊過來啦!”

“你又騙人!”自從那次我從方向家那邊的院子奔回家,玉佩問我幹什麼,我騙她說換糖人來了,而她四下尋不著東西,豁出去了把她媽藏在梳妝盒底下的那兩個銅板給偷了出來,結果遭了她媽一頓棒打之後,她就再也不敢輕信我的話了,她恨恨地說,“你又在騙人啦!這麼早的天呢,怎麼會有換糖人來換糖!”

可是玉佩馬上就恨不起來了。

“那好哇,你不相信是吧?”我不理她,我說,“誰不相信我,那別說待會兒不給誰糖吃!”

丟下這句話,我轉身又去後院,而我瞥見,小巧拉了一下玉佩的手,她們喜滋滋地奔西邊的牆角兒去了……

這真是個激動人心的早晨。就因為我的耳朵最尖了,我聽到了那麼遠處的換糖人的撥浪鼓的聲響;就因為我的眼珠子最尖了,我望見了那麼遠處的一個換糖人,望見他正挑著大竹籮擔子朝我們這邊來了!我把因為換糖人馬上就要過來了的那份激動傳染給了我的弟弟和堂妹堂弟們,所以,我們這個大家庭裏的大人們也就很快知道我們在為了什麼而屁顛顛地激動了。但是這個早晨,大人們並沒有因為換糖人的即將到來而喜笑顏開,除了年紀大不了我幾歲的我的小姑——因為,這一天是端午,大人們一大早就開始為了中午的那一頓麥餅和麥油煎而忙碌起來了。我的小姑想到了吊在樓梯口上的那三個雞胗皮,它們是積攢了好些年才積攢起來的,原本是想等到再積攢下幾個然後去賣給鎮上的藥店,可是眼看著老是積攢不了啦。小姑問了我爺爺和奶奶,不料我爺爺奶奶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在我們幾個的歡呼聲中,小姑拿了磨石上的那支添米棒,把那三個用一根鞋底紗串成串的早已被煙灰熏得黑糊糊的雞胗皮挑了下來。拿雞胗皮換糖,可是最有分量的了。我們幾個眼巴巴地盯著那三個黑糊糊的雞胗皮,喉嚨裏都一下子泛起了不可遏止的口水——在我們的眼裏,它們仿佛已經變成了換糖人用那小鐵片兒和小鐵錘子敲下來的一大塊一大塊的敲糖了……

敲糖是一種什麼樣的糖?在我們田支大隊,當然,可能應該擴大了說,起碼是在我們田支大隊以及周圍的許多大隊裏,無論男女老幼,大家每一個人對它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走家串戶的換糖人挑著一副大竹籮擔子,有一頭的竹籮上壓著四方方的木托盤,托盤上蓋著圓形的精巧的箬篾罩子。換糖人手裏晃著撥浪鼓,一路拉長了聲調吆喝,有時候還沒等他拐進院子,一家家屋子裏就奔出了一些孩子與大人,他們拿出爛鍋爛鋤,或是破鞋破塑料,或是布頭兒牙膏殼兒,或是雞毛鴨毛鵝毛和雞胗皮鴨胗皮鵝胗皮,或是從前的銅板等等,於是換糖人慢悠悠撂下肩頭的大竹籮擔子,在大家的圍觀中掀開那箬篾罩子。托盤上的敲糖像手掌那麼厚,圓圓的,有整個臉盆底兒那麼大,它包裹在一片片的箬葉裏——當然大多時候,它是殘缺了的圓,由於換糖人是挨個兒院子挨個兒院子過來的,輪到我們院子時,剛剛擺出整個兒的敲糖或是敲完了剩下的需要擺出整個兒的敲糖再敲的機會總是不多的。換糖人從來都是一副不急不忙的德行,每每用目光掂量過大家拿出的某一件東西,就慢條斯理地用手上的小鐵片兒撬開一點點箬葉,然後用小鐵片兒在裸露出來的糖身上比畫出一小塊,一邊舉起另一隻手裏的小鐵錘子作勢欲敲——在這關鍵的時刻,拿東西換糖的人,他們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他們肯定要一再表示不滿,所以那小鐵片兒通常就很不情願地再移進去一丁點兒或者再移進去一丁點兒,然後叮當一聲,極快地下錘,手勢利落地敲下了一塊不規則的糖。那敲糖白白淨淨的,上麵會有一粒幾粒芝麻,放到嘴裏,剛咬上去是硬硬的又脆脆的,而卻立刻變軟變黏了,接著就慢慢烊化開,甜甜的,甜甜中又有一股兒香:芝麻的香,薄荷的香,另外還有箬葉的清香,沁人心脾。更絕的是,那敲糖在嘴裏化完時,它的那種特殊的甜甜的味道,那種特殊的香,卻久久地停留在了嘴和喉嚨裏,令人忍不住會萌生出再吃一塊更大的敲糖的渴望——這個時候,換糖人通常是早已經到了鄰近的別家院子,甚至他的撥浪鼓的聲響更遠了,而有的時候,如果磨磨蹭蹭的,換糖人的擔子還沒挑出院子或剛剛挑出院子上了大路,他就有可能被喊住,因為哪個嘴饞的絞盡腦汁在家裏又迅速翻尋出了什麼可以用來換糖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