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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某個微雲的清晨,節子父親送我們來到車站,我們就像要去度蜜月般,在他麵前愉快地乘上開往山嶽地區的火車的二等車廂。火車徐徐駛離月台,節子父親被單獨留在了車後,他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隻是後背已經微駝,仿佛一下子突然老去。

待火車完全駛離月台,我們把車窗關上,神情立時變得落寞起來。在二等車廂某個空出來的角落裏坐下,我們促膝相對,似乎這樣做,彼此的心可以互相取暖……

起風了

我們所乘的火車,數次翻山越嶺,沿著深溪穀飛馳,又用了很長時間在穿越過廣闊的、遍野滿是葡萄園的高地後,漸漸馳向山嶽地帶。在這仿佛永無休止、已使人覺得厭煩的攀登期間,天空變得愈發低垂,方才望過去還像是被鎖成一團的烏雲,不知何時已開始分散運動,似乎即將垂壓到我們眼皮上。空氣也變得寒徹透骨。我將上衣衣領豎起,不安地目視著把身體完全埋入披肩中、雙眼緊閉的節子的臉龐。這張臉上滿是疲憊,但更多一些的則是興奮。她偶爾會睜開眼呆呆地望著我,起初我倆還會用帶著笑意的眼神,彼此對視。此後互視的眼神中已染上了不安,接觸的瞬間便立即移開。最後她又緊閉了雙眼。

“總覺得冷起來了,難道下雪了?”

“這樣的四月,也會下雪?”

“嗯,這地區難保不會下雪。”

盡管隻是下午三點左右,窗外卻已徹底昏暗。我目視著窗外,見到無數並排著的沒有葉子的落葉鬆,其中夾雜著黑黝黝的樅樹。我注意到火車已通過八嶽山腳,卻依然看不見本該出現的大山的影子……

火車停在山麓一個與置物小屋沒什麼兩樣的小車站。車站裏有位身穿印著“高原療養所”標誌的工作服的老勤雜工,前來迎接我們。

車站前有一輛等待多時的老舊小汽車,我用手臂攙扶著節子走過去。我感到她在我的臂彎中,走得有些蹣跚,但我假裝不曾察覺。

“累了吧?”

“不累。”

與我們一起下車的幾個人,好像是當地人,在我們周圍交頭接耳。不過等我們換乘汽車後,不知不覺地那些人就跟其他村民混同起來,變得無法區分,在村子裏消失了。

我們乘的汽車穿過由一排破舊小屋連成的小村,剛抵達綿延不斷、一直伸展到遠方的八嶽山腳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斜坡地帶時,便望見一棟背後種植雜樹林、紅色屋頂、擁有數個附屬樓的高大建築物。

“就是那裏了吧?”我自言自語地說著,身體感到車身在傾斜。

節子稍稍抬起臉,用略顯擔憂的眼神,怔怔地望著療養院。

進入療養院後,我們被分配入住位於最裏麵、後方即是雜樹林的那棟病房樓二樓的一號房間。簡單診察後,節子收到立即躺到病床上的命令。用油氈鋪在地板上的病房中,所有床、桌椅均被漆成雪白——除此之外,就隻有剛才勤雜工送來的幾個行李箱。當室內隻有我們兩人後,我長時間無法平息焦躁,不願意走進專門配給陪護人的狹窄側室,隻是頻繁地掃視著這令人覺得毫無遮掩的房間,並多次走近窗戶邊,留意天氣的變化。風吃力地拖拽著重重烏雲,偶爾從後方的雜樹林裏發出銳利的聲響。我一度裝出受涼的模樣,來到陽台。陽台毫無隔斷,直通隔壁病房。因為無人的緣故,我也就不以為意,走過去,窺探著一間間病房。恰好在數過去的第四間病房,從半開的窗戶望去,望見一個正在休息的患者。我立刻快步折回。

終於開燈了。隨後我們麵對麵地吃起護士送來的晚飯。那是第一次在僅有我們兩人的情況下用餐,稍稍顯得冷清。吃飯過程中,由於外麵已完全漆黑,所以並未特別留心,隻是覺得周圍突然變得安靜了,不知何時已是雪花紛飛。

我站起身,將半開的窗戶使勁關到僅剩一線,把臉靠近玻璃,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直到玻璃因我的鼻息而起霧。而後我離開窗戶,把頭轉向節子說:“喂,你為什麼會……”

她仍然那樣躺在床上,欲言又止地仰頭瞧著我的臉,又將手指豎在唇上,似乎要阻止自己向我說出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