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現代藝術和現代人的精神危機(1 / 2)

三十一 現代藝術和現代人的精神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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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與人生的關係不但是一種語言對另一種語言的關係,而且也是完美的聽覺世界對全部視覺世界的關係。如果拿視覺現象同以往的生活現象作比較,那麼,現代人的生活就顯得難以形容地貧乏和枯竭,盡管也難以形容地五光十色,但唯有淺薄的眼光才會從中感覺到幸福。人們隻看見刺眼的東西,隻獲得急劇顫動的色彩遊戲的破碎印象:這整個情景豈非像人們收藏的昔日文化的無數瓦礫碎片在閃爍爭輝?這裏的一切豈非都是不合禮儀的奢華,東施效顰的動作,自命不凡的外表?豈非一件披在凍餒裸體上的襤褸彩衣?豈非一傷苦命人的升平歌舞?豈非一個受了致命傷的人裝出高傲的誇張麵相?而且在這中間,隻有靠了急遽的活動和忙亂,才能加以遮掩——麵無人色的昏厥,煩惱不堪的糾紛,忙忙碌碌的無聊,鬼鬼祟祟的隱痛!現代人的形象已經成為徹頭徹尾的假象;現代人不是裏表一致地出麵,他毋寧說是隱藏在他現在扮演的角色裏。在某個民族那裏,譬如說在法國人和意大利人那裏,殘存著的一點藝術創造力,也被用在這種隱藏自己的做戲藝術上了。如今凡是要求“形式”的場合,諸如社交和娛樂,寫作,外交,人們都不自覺地把“形式”理解為一種討人喜歡的外表,與真正的形式概念正好相反。其實,形式是一種必然的形態,它與討不討人喜歡毫不相幹,因為它恰好是必然的,而不是隨意的。然而,如今在文明民族中並不明確要求形式的場合,人們同樣少地擁有那種必然的形態,他們隻是在追求討人喜歡的外表時不那麼走遠罷了,縱然他們至少同樣努力地追求。也就是說,外表在各處怎樣討人喜歡,為何人人都必定喜歡現代人這樣孜孜不倦地追求外表,對於這一點,每個人按照他本人是現代人的程度,都有所感覺了。

我們的教育是現代社會中最陳腐的東西,其陳腐正在於對待唯一的新鮮教育力量的態度,現在人比以往世紀高明就是因為有了這種力量——或者能夠有這種力量,倘若他們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地生活下去的話!可是,如今誰在自身中感覺到真正的、有創造力的生命(在今天這就是音樂),他又豈能讓自己受到隨便什麼想要成為形象、形式和風格的東西誘惑,哪怕隻有一瞬間繼續懷抱希望呢?他擺脫了所有這類虛榮心;他既不想到自己理想的聽覺世界之外去尋找造型奇跡,也不期望我們失去活力的褪色的語言會產生偉大作家。他不願聽取空洞的許諾,寧肯忍耐地以深深不滿的眼光注視著我們現代的風氣。這樣,一旦音樂令許多人肅然起敬,使他們信賴它的最高目的,對待如此神聖的一種藝術的玩物喪誌的態度就要宣告結束了;我們的消遣藝術、劇場、博物館、音樂會所賴以存在的基礎,即那些“藝術之友”,就要被驅逐了;國家對於他們願望的照顧,要變成虐待了;公眾的判斷力認為訓練出這種藝術之友乃是具有特殊價值的事,現在它要被一種較好的判斷力取代了。目前我們甚至還必須把公開的藝術之敵看作真正的有益盟友,他在那裏公開反對的,正是“藝術之友”所理解的那種藝術,後者除這種藝術外就別無所知!他至少可以給這種藝術之友推算出他們在劇場和公共紀念場所的建築方麵,在招聘“著名”歌唱家和演員方麵,在維持毫無成效的藝術學校和美術館方麵,所造成的荒唐的金錢浪費,這裏還完全沒有算上為臆想的“藝術趣味”而在家政和教育上耗掉的所有精力、時間和金錢。這裏沒有饑餓和滿足,始終隻有對二者外表的無精打采的玩弄,挖空心思地作虛浮的陳列,以擾亂別人對自己作出判斷。更糟糕的是人們在這裏一旦比較認真地對待藝術,就要求它製造出一種饑餓和渴望,認為它的使命正在於這種人為製造的亢奮。人們仿佛害怕自毀於厭倦和麻木,於是喚出一切惡魔,讓它們像獵人驅趕野獸一樣來驅趕自己。人們渴望痛苦、憤怒、仇恨、激昂、出其不意的驚嚇和令人窒息的緊張,把藝術家當作呼喚這場精神狩獵的巫師召到自己麵前。現在,在我們的有教養人士的心靈中和家庭開銷中,藝術不是一種完全虛構的需要,就是一種可恥的有傷體麵的需要,它或者什麼也不是,或者是一樣壞東西。極少數比較優秀的藝術家好像沉浸在一個令人暈眩的夢境裏,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們宛如幽靈,心神不寧,徘徊吟哦著自以為依稀聽到的來自縹緲遠方的美麗詞句。相反,另一些藝術家則完全秉承現代的脈搏,無比蔑視他們較高貴的同行的夢遊和夢囈,率領著浩浩蕩蕩的激情,如同率領著狂吠的狗群,按照現代人的要求放開它們,讓它們向現代人撲去,因為現代人寧願被捕獵、咬傷、撕碎,不願在寂靜中與自己相處。與自己相處!——這個想法使現代人不寒而慄,這是他們的恐懼和怕鬼。

當我在鬧市觀望行人,看成千上萬的人表情遲鈍或行色匆忙地走過去,我就總是對自己說,他們一定心情惡劣。那麼,對於所有這些人來說,藝術就隻是那種使他們心情更加惡劣,使他們更加遲鈍和渾渾噩噩,或者更加匆忙和貪婪的東西。因為不正確的感覺駕馭著他們,根本不容許他們向自己承認自己的不幸,隻要他們想說話,習俗就在他們耳旁叮嚀點什麼,使他們忘記了他們本來想說的話;隻要他們想互相傳達,他們的理智就仿佛因咒語的魔力而癱瘓了,以致他們把自己的不幸說成幸福,並且相當自願地聯合起來奔赴自己的厄運。這樣,他們被徹頭徹尾改變了,被貶作了錯誤感覺的馴順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