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什麼是浪漫主義(1 / 1)

四十九 什麼是浪漫主義

人們也許記得,至少我的朋友中會有人記得,我從前迷誤甚深,估價太高,總是作為期望者向這現代世界衝擊。我之理解——誰知道由於什麼個人經驗?——十九世紀悲觀主義哲學,就好象它是思想的較高力量的表征,無所畏懼的勇敢的表征,人生凱旋豐滿的表征,其實這些特征屬於十八世紀,屬於休謨、康德、孔狄亞克和感覺論者的時代;以至於在我看來,悲劇認識似乎是現代文化的真正奢侈,是它的一種最昂貴、最顯赫、最危險的揮霍,然而無論如何,由於現代文化的過於豐富,又是它的一種可允許的揮霍。同樣地,我認為德國音樂正是德國靈魂的一種酒神式強力的表達:我相信在其中聽到了地震,一種自古積壓的原始力量隨著這隆隆震聲終於得到釋放——而並不顧恤從來稱作文化的一切因此搖搖欲墜。可以看到,我當時無論是對於哲學悲觀主義,還是對於德國音樂,均未認清構成其真正性質的東西——它們是浪漫主義。

什麼是浪漫主義?每種藝術。每種哲學,都可以看作服務於生長著、戰鬥著的生命的藥劑和輔助手段,它們始終是以痛苦和痛苦者為前提的。然而,有兩種痛苦者:一種是苦於生命的過剩的痛苦者,他們需要一種酒神藝術,同樣也需要一種悲劇的人生觀和人生理解;另一種是苦於生命的貧乏的痛苦者,他們借藝術和認識尋求安寧,平靜,靜謐的海洋,自我解脫,或者迷醉,痙攣,麻痹,瘋狂。與後者的雙重需要相適合的,是藝術和認識中的全部浪漫主義,曾經和繼續與之相適合的是叔本華和瓦格納,我這是舉出最著名最露骨的浪漫主義者的名字,當時我誤解了他們——順便說說,眾所周知,這於他們無損。生命最豐裕者,酒神式的神和人,不但能直視可怕可疑的事物,而且歡欣於可怕的行為本身以及一切破壞、瓦解、否定之奢侈;在他身上,醜惡荒唐的事情好象也是許可的,由於生殖力、致孕力的過剩,簡直能夠把一切沙漠造就成果實累累的良田。相反,最苦難者,生命最貧乏者,在思想上和行動上大多需要溫柔、平和、善良,可能的話還需要一個上帝,它真正完全是病人的上帝,一個“救世主”;同樣也需要邏輯,需要對人生的抽象理解——因為邏輯使人平靜,提供信任感。簡言之,需要某種溫暖的抵禦恐怖的密室,關閉在樂觀的眼界之內。這樣,我漸漸學會了理解伊壁鳩魯,酒神式悲觀主義者的這個對立麵,同樣也理解了“基督徒”,事實上僅是伊壁鳩魯主義者的一個類型,兩者實質上都是浪漫主義者。我的眼光愈來愈敏銳地洞察反推論的那種最艱難棘手的形式,大多數錯誤都是在其中造成的,——這就是由作品反推到作者,由行為反推到行為者,由理想反推到需要此理想的人,由每種思想方式和評價方式反推到在背後起支配作用的需要。

在考察一切審美價值時,我現在使用這個主要尺度:我在每一個場合均問“這裏從事創造的是饑餓還是過剩”。另一種尺度從一開始就好象要自薦——它醒目得多——這就是著眼於創作的動機究竟是對凝固化、永久化的渴望,對生存的渴望,抑或是對破壞、變化、更新、未來、生成的渴望。然而,隻要加以深究,這兩類渴望仍然顯得含混不清,並且正是按照前麵那種在我看來更佳的方案才能解釋清楚。對破壞、變化、生成的渴望,可以是過於充沛的、孕育著未來的力量的表現(人所共知,我對此使用的術語是“酒神精神”這個詞),但也可以是失敗者、欠缺者、落伍者的憎恨,這種人破壞著,也必須破壞,因為常住者乃至一切常住、一切存在激怒著他,刺激著他——要理解這種情緒,人們不妨就近觀察一下我們的無政府主義者。求永久的意誌同樣應該有兩種解釋。一方麵,它可以出於感謝和愛:——這種淵源的藝術永遠是神化的藝術,也許熱情奔放如魯本斯,快樂嘲諷如哈菲茲,明朗慈愛如歌德,使萬物披上荷馬式的光輝和榮耀。另一方麵,它也可以是苦難深重者、掙紮者、受刑者的那種施虐意誌,這種人想把他最個人、最特殊、最狹隘的東西,把他對於痛苦的實際上的過敏,變成一種有約束力的法則和強製,他把他的形象,他的受刑的形象,刻印、擠壓、烙燙在萬物上麵,仿佛以此向萬物報複。後者在其最充分的表現形式中便是浪漫悲觀主義,不論它是叔本華的意誌哲學,還是瓦格納的音樂:——浪漫悲觀主義,這是我們文化命運中的最後的重大事件。(還可能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悲觀主義,一種古典悲觀主義——我有這種預感和幻覺,簡直擺脫不掉,好象成了我的所有物和專有物:不過“古典”這個詞使我感到逆耳,它被用得太舊了,太圓滑了,變得麵目全非了。我把那種未來的悲觀主義——因為它正在到來!我看到它在到來!——命名為酒神悲觀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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