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自己的事,懂自己的心
做自己的事,懂自己的心
有人責怪大家對未來事物總是充滿向往,告誡我們要抓住眼前的財富,安心享用,因為我們對未來毫無把握,甚至比對過去更加無可奈何。大自然促動我們繼續去做它未竟的事,在我們心靈上隨同其他假象還印上了行動重於認知的假象,他們若敢稱這為謬誤的話,那麼這些人點破了人類最普遍的謬誤。我們從不安於現狀,我們永遠要超越自身。恐懼、欲望、期待都使我們朝向有待發生的事,敗壞我們對現狀的想法與重視,而對未來甚至我們已不存在時的事物忙碌不已。
“做自己的事,懂自己的心”,這句重要的箴言往往歸之於柏拉圖。上下兩句一般來說各自包含我們的責任,又好像相互依存。誰要做自己的事,必須看到他第一件要學的事是認識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是他該做的事。人認識了自己,不會把外界的事攬在自己身上。自愛其人,自修其身,是頭等大事。不做多餘的事,排斥無益的想法與建議。
每個人都是人類處境的完整形態
其他人教育人,我則敘述人,描繪一個教育不良的個人。若由我重新塑造他,則會塑造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個人來。但是一切已成定局。
我描述的麵貌不會相差太遠,雖然它一直變化不定。世界隻是一個永動的秋千。這裏的一切事物不停地搖擺:地球、高加索山地、埃及金字塔,隨著“公搖”也“自搖”。所謂恒定其實隻是一種較為有氣無力的搖擺而已。
我不能保證我這個人永遠不動。他帶著天生的醉態稀裏糊塗、跌跌撞撞往前走。我此時此刻關注他,也就畫出此時此刻的他。我不描繪他的實質,我描繪他的過程,不是年齡變化的過程——如俗語說的,以七年一期——而是從這天到那天,從這分鍾到那分鍾。我的故事必須適時調整,我也時時刻刻會改變,不僅隨世事變,也隨意圖變。這是時局變幻莫測,思想遊移不定,有時還會自相矛盾。或是因為我自己已經換了一個人,或是因為我從另外的位置與角度來看待這些事物。也許我有時會自我違背,但是實際上像狄馬德斯說的,我決不會違背真情。如果我的思想能夠安定下來,我就不再試探,而是做出決定,但我的心靈常常處於學徒和試驗階段。
我描述的是一種平淡無奇的人生,如此而已。豐富多彩的人生中含有哲學倫理,平凡居家的人生中也含有哲學倫理,每個人都是人類處境的完整形態。
著書者往往借助獨特奇異的標簽與大眾溝通,而我,第一個向世人展現不是作為語言學家或詩人或法學家,而是他本人全貌的米歇爾·德·蒙田。如果世人抱怨我過多談論自己,我則抱怨世人竟然不去思考自己。
同樣,沒有一件好事不叫天性善良的人喜歡的。確實,做好事會在我們心中感到一種難言的愉悅,伴隨著心地磊落也會有一種慷慨自豪。不顧死活的壞人有時也會逍遙法外,但是決不會感到怡然自得。一個人覺得自己不受當今壞風氣的影響,還可對自己說以下這樣的話:“誰看了我的靈魂深處,也發現不了我有什麼罪過。既沒有讓人痛苦和破產,也沒有報複與嫉妒心理;既沒有公開觸犯法律,也沒有標新立異製造混亂,或說謊造謠。雖然糜爛的時代教唆人胡作非為,我可沒有侵占別人財產,把手伸進哪個法國人的錢包。不論戰時與平時我都自力更生,也不曾無償地利用別人的勞動。”能這樣說可不是一樁小小的樂事,而是證明良心安寧,聽了讓人開心。這種來自天性的歡欣對我們有極大的好處,也是唯一不會令我們失落的報酬。
主要是我們這些人,深居簡出,心中必須樹立一套行為準則,以此自律,根據這個準則自勉或自責。我有自己的法律和法庭審判自己,有事在這裏而不去別處告狀。我根據別人的看法來約束我的行動,但根據自己的看法來擴展我的行動。隻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膽小還是殘酷,忠心還是虔誠。別人看不透你,他們隻是用不確定的假設來對你猜測。他們看得多的是你的表現,不是你的本性。因此不要在乎他們的判決,而在乎你自己的判決。
美德不能過分
我們身上仿佛有邪氣,凡經我們觸摸的東西,原本是美好的,也都成了醜惡的。美德是好事,假若我們懷著過分急切強烈的欲望去抓住它,就會變成壞事。有人說美德不能過分,因為過分就不是美德,他們玩起了文字遊戲:
追求美德過了頭,
理智的人可成瘋子,正常的人可成癡子。
——賀拉斯
這是一條微妙的哲理。人可能太愛美德,又過分做好事。那句聖言就是用來糾正這個偏頗的:“不要看自己過於所當看的……要看得合乎中道。”(《新約·羅馬書》)
朱利安皇帝有一天聽到朝臣稱讚他執法公正,說:“這些讚詞若來自那些我做出相反判決時也敢指責與批評的人,我聽了會感到由衷的驕傲。”
當親王的一切真正的惠澤,其實跟小康人家沒有什麼區別(騎飛馬,喝瓊漿玉液,那是神的事);他們的飲食與睡眠跟我們沒有兩樣;他們的刀劍並不比我們防身的刀劍更鋒利;他們的王冠既不遮陽也不擋雨。戴克裏先當皇帝時受百姓愛戴,被命運寵幸,遜位退隱後享受家庭生活的樂趣。不久以後,國家又需要他回來重執朝政,他對勸進的人說:“如果你們看到我在自家的庭園裏種的樹多整齊,種的瓜多香甜,就不會這樣勸我了。”
據阿那卡齊斯的看法,最好的執政之道是一切以美德為先,舍棄罪惡,其餘都可以一視同仁。
當皮洛斯國王打算進軍意大利,他的聰敏的謀士西奈斯勸他對自己的野心虛榮有自知之明,他問:“啊,陛下,策劃這樣的大行軍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要當意大利的霸主。”國王回答幹脆。
“那麼然後呢?”西奈斯又問。
“我前往高盧和西班牙。”國王又說。
“然後呢?”
“我再去征服非洲。等我最後征服了全世界,我就可以休息,心滿意足地生活了。”
“以上帝的名義,陛下,”西奈斯依然往下問,“跟我說說為什麼不能現在就心滿意足地生活呢?為什麼不從此刻起就上你想去的地方去安家呢?為什麼在那時以前還去幹那麼多的工作,遭遇那麼多的危險呢?”
這是他不知道給欲望設下界限,
真正的歡樂到哪裏為止。
——盧克萊修
我覺得這句古詩對這個問題說得特別巧妙,並以此作為此文的終結:各人的性格鑄就各人的命運。(科內利烏斯)
心靈堅強有力,才能做到心情平靜如鏡
退隱的人對日常的生活感到厭煩無趣,也必須以理性來調節,深思熟慮好好設計。他必須放棄任何種類、任何形式的勞動,避免感情衝動,做到清心寡欲,並且選擇最合自己脾性的道路。
不論家務、學習、狩獵和其他任何活動,都要做得盡興,但是也到此為止,越過界線就會遇上麻煩。我們保留工作與活動,也僅是保持良好狀態,防止好逸惡勞造成了懶散。有些學問枯燥無味,艱深費解,大多數是迫於生計而勉為其難,這就讓那些還在為塵世效力的人去做吧。至於我,隻喜歡那些有趣易讀的作品,讓我精神舒暢,不然就是那些讀了感到寬慰和勸導我如何處理生死大事的作品。
更賢明的人心靈堅強有力,能夠做到心情平靜如鏡。我的心如同凡人,必須借助肉體的舒適才能支撐。歲月已經剝奪了我隨心所欲追求快樂的能力,我必須針對這另一個人生季節樹立和培育我的誌趣。時光先後一個接一個奪走我們手中的人生樂趣,必須用牙齒和爪子把它們牢牢咬住抓住。
讓你自己回到心裏,但是首先要準備在心裏接納你自己。你若不知道自律,把你交給自己那就是一樁蠢事。個人獨處和與人相處,都會處理不好的。直到你能夠做到對待自己也不敢稍有怠慢,直到你對自己也會羞愧和尊敬,“讓腦子裏裝滿高尚的思想”(西塞羅),時刻不忘加圖、福西昂、阿裏斯蒂德斯,即使瘋子在他們麵前也行為規規矩矩,讓他們來監督你的一言一行吧;若有不良意圖,出於對他們的敬重也會加以糾正的。
他們會讓你保持這樣的心態,自得其樂,自力更生,把你的心思都花在某些有限的樂事上;確定了哪些是真正的財富,理解它們的同時又享受它們,心滿意足,不要妄想長生不老和虛名浮譽。這才是真正的追求天性的哲學應該提出的忠告。
心靈的偉大不是實現在偉大中,而是實現在平凡中
心靈的偉大不是實現在偉大中,而是實現在平凡中。因而從內在來評判我們的這些人,不看重我們在公開活動中的出色表現,認為這隻是從淤泥河底濺上來的幾顆小水珠。同樣,那些從堂堂外表來評判我們的人,對我們的內在氣質做出結論,無法以他們平庸凡俗的能力去觸及驚世駭俗的才情,高下太懸殊了。
事情的對錯與褒貶全在於我的判斷。判斷一旦錯了,就永遠錯了,因為它幾乎生來就是這樣的:同樣的傾向,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力量。對待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問題,我從童年就站在了我那時必須保持的立場上。
那些來勢凶猛、猝不及防的罪惡,讓我們暫且撇在一邊。但是另一些罪惡,屢犯不改,有計劃,有預謀,甚至可以說是職業性的天賦,我不相信它們沒有理智和心計時時刻刻的醞釀和支持,怎麼可能在這些有罪惡意識的人的心中存在那麼久。他們宣稱在某個時刻幡然悔悟,大談悔恨的話語,我對此很難想象與苟同。
我不會把自己的過失或不幸去怪別人,而不怪自己。因為事實上,我很少采用別人的意見,除非出於禮節,或者我需要請教科學知識或了解事實真相的時候。但是,在隻是要求我作出判斷的事情上,其他人提出的理由可以支持我的論點,但很少改變我的論點。他們說的我都會側耳聆聽,但是就我記得起的,迄今為止我還是隻相信自己的意見。依我來說,這隻是一些蒼蠅或原子,來分散我的意誌。
我不太賞識自己的意見,我同樣不太賞識別人的意見。命運對我很寬厚。我不采納人家的建議,我給人家的建議更少。請教我的人不多,相信我的人還要少。我也不知道哪件公眾或個人事務是聽了我的意見振興和通過的。即使那些被命運拴在一起的人,樂意讓自己聽從其他人的頭腦指揮。像我這個對自己的休息權利和自主權利同樣珍惜的人,更喜歡這樣去做。他們按照我表達的信念對待我,決不要勉強。我的信念是一切都取決於自己。不卷入其他人的事務,擺脫它們的約束,這對我是一大快事。
我討厭隨著老年而來的那種油然而生的悔恨。一位古人說他感謝年歲增長使他擺脫了情欲,這個意見可是跟我的不一樣。陽痿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好處,我決不會表示感激。“上帝決不會那麼仇恨他的創造物,竟把性無能看作是一樁好事。”(昆體良)人到老年欲望衰退,此後又了無興趣,這在我看來心靈不見得作如是想。憂愁與衰老強令我們遵守一種力不從心的美德。我們不應該讓自然衰退帶走一切,連帶著判斷力也衰退了。青春與恬樂在從前並沒有讓我忽視肉欲中的罪惡麵目,同樣此時此刻,年歲帶來的厭世情緒也別讓我忽略罪惡中的肉欲麵目。
依我的看法,做人所以美妙是活得幸福,不是安提西尼說的死得幸福。我不曾想把一位哲學家的尾巴醜陋地續接在一個處於絕境的人的頭或身體上,也不會讓人生殘局去否定和抹殺我大段的美好人生。我願意讓人把我通體融合統一來看。我若會重生,會照樣再活一遍。我不埋怨過去,也不畏懼未來。我若不想欺騙自己,心裏心外都一樣表現。我對命運至為感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身體狀況跟歲月配合得恰到好處。我看到了人生的發芽、開花與結果,而今又看到枯萎。這也是件幸事,因為這順乎自然。我較為平心靜氣地忍受著病痛,因為它們是按時來的,更有利於我去回憶從前的大好時光。
囿於個人愛好而固執不變,這是在做自己的奴隸
“人若不超越人性,是多麼卑賤下流的東西!”這是一句有價值的話,一種有益的期望,但同樣也是無稽之談,因為拳頭要大於巴掌,伸臂要超出臂長,希望邁步越過兩腿的跨度,這不可能,這是胡思亂想。人也不可能超越自己,超越人性,因為他隻能用自己的眼睛觀看,用自己的手抓取。隻有上帝向他伸出特殊之手,他才會更上一層;隻有他放棄自己的手段,借助純屬神的手段提高和前進,他才會更上一層。欲圖完成這種神聖奇妙的變化,依靠的不是斯多葛的美德,而是我們基督教的信仰。
人若看不到也不知道肉欲為何物,不體會它的風情、力量、極為迷人的魅力,那就不能吹噓說自己輕視肉欲,戰勝了肉欲。我對兩個時期都有體會,有資格來談一談。但是我覺得,我們到了老年後心靈沾上的毛病與缺點,還比青年時更不易改掉。我年輕時說過這樣的話,他們嘲笑我嘴上無毛。如今須眉花白給了我威嚴,我還是說這樣的話。
我們常把脾氣執拗、不滿現實稱為“智慧”。但是事實上,我們沒有拋棄罪惡,隻是改變罪惡。按我的看法,還愈變愈壞。愚蠢老朽的傲慢,令人生厭的嘮叨,難以相處的倔脾氣,迷信,對於用不著的錢財錙銖必較的可笑心態,除了這些以外,我還覺得年老了比從前更嫉妒、更不公正、更狡猾。歲月在我們精神上留下的皺紋比麵孔上的還多。人到老年不變得更加尖酸刻薄,不是絕無僅有就是很少見。人總是整個兒走向成長與衰退的。
人不應該按照自己的脾性與心意斤斤計較。我們的看家本領是懂得應付不同的局麵。認定一種方式非此不可,這是存在,不是生活。最美麗的心靈是善於靈活適應的心靈。
若由我自己來培養自己,我不願意在一件事上做得那麼專注,以致放手不下。生活是一種不均勻、不規則、多形式的運動。一意孤行,囿於個人愛好固執不變,決不肯偏離和遷就,這不是在做自己的朋友,更不是主人,而是奴隸。
對於懂得自省與努力奮發的人,思考是一種深刻全麵的學習。我喜歡磨礪我的頭腦,而不是裝滿我的頭腦。根據各人的心靈保持思想活動,這比什麼工作都費力,也都不費力。最偉大的心靈都把思考作為天職,“對於它們,生活即是思想。”(西塞羅)因而大自然賦予心靈這樣的特權,沒有一件事我們可以做得那麼長久,同時又那麼方便容易。亞裏士多德說:“這是神做的事,他們的幸福與我們的幸福都是從中產生的。”書籍中的各種內容主要是啟迪我的思維,促進我的判斷,不是推動我的記憶。
讓我們的心靈最放鬆與最自然的做法是最美的做法,最不勉強人的工作是最好的工作。我的上帝,智慧若使人能夠量力去滿足自己的欲望,那才是對人做了一件好事!沒有比這更有用的哲理了。“量力而行”,這是蘇格拉底最愛最常說的一句話,內涵豐富。應該把我們的欲望導向和定位在最近、最輕易的事上。命運讓我接觸到我生活中千百件不可或缺的東西我就是不樂意,偏偏要去追求一兩件我鞭長莫及的東西,或者甚至是一個非我所能冀求的怪念頭,我豈不是愚蠢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