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敢諫、千古諍臣——魏征
《西遊記》裏有一回,叫魏征夢中斬老龍,說的是涇河龍王違犯天條,遵玉旨處刑的竟是人間臣宰。魏征作為千古諍臣,在百姓中直名若斯,就連龍王老爺也矮了一頭,想來也是極為有趣的一件事。史傳中說,有一天唐太宗罷朝回宮,大罵“會須殺此田舍翁!”,又說“魏征每廷辱我”,身為人臣竟然頂撞得,以武功建起大半唐朝的李世民作小女兒情狀,千古諍臣中大約沒有第二個了。然而,雖然人們大抵都知道魏征直諫,卻泰半不大清楚,這位締造貞觀之治的功臣之一,在治國理政上同樣是一位能臣。
《貞觀政要》君道一篇載雲:“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尚書左仆射房玄齡對曰: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勝乃克。由此言之,草創為難。魏徵對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為難。然既得之後,誌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現代人多掛在嘴邊的所謂“創業難,守成更難”便語出於此。始皇築長城,隋煬開運河。一個王朝的覆滅雖然總有多種多樣的原因,但卻大多離不開對民力的濫用。因此,在魏征的進諫中大半與德治、息民相關。“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譬如在這篇著名的《諫太宗十思疏》中,魏征就反複強調了與民休息的重要性,而這一以德治國的方略,幾乎貫穿整個太宗朝始終,其中不得不說有魏征的重要影響在。有學者將魏征逝世,作為貞觀之治的轉折點,確真與否尚待爭論。但貞觀十二年時,太宗曾將魏征與佐漢賢相諸葛亮相比,認為“徵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魏征治國之功可見一斑。
曾有人評價諸葛亮雲:“葛公在時,不覺有異,葛公歿後,未見其比。”此可謂對一位治國者最高的評價。真實曆史中的諸葛亮治蜀也無非是“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製,開誠心,布公道”而已,後人大抵見不得如此中平的治國方略。與此相似,魏征所言的“基於德禮,保於誠信”,大概也很難令人眼前一亮。然而知易行難,嚴法名禮雖然淺白,卻實在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更何況又有幾個當權者能在這個問題上“知行合一”呢?若果一味的追求忠直,那麼先事李密,再事建成,事敗後降於太宗的魏征,無論如何都不如那些死節的忠臣烈士,卻依舊被奉為千古諍臣第一。說到底,還是因為《舊唐書》一讚,最為切中肯絮:“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節,才周經濟。太宗用之,子孫長世。”後世往往以“敢說”為美德,卻忘了其背後,更需要“知道說什麼”的大智慧。
耿直敢言、直言諫止——周昌
身為諫諍之臣,西漢周昌大約是一個極特殊的例子。首先,諫諍需言,無論直諫還是諷諫,大抵靠的還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即使沒有舌燦蓮花的本事,至少也都是言而有據,有理有力的主兒。但《史記》裏記載這位周昌卻是“不能人言”,也就是口吃,劉邦寵愛小兒子劉如意,朝議廢嗣,眾臣百般勸諫而不聽,“而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此又與三國時鄧艾一道,聯作“期期艾艾”的典故,是為千古佳話。不過,勸諫竟然用上了近乎耍流氓的手段,居然還成功了,不得不說這一對君臣,算得上千古妙人了。
而這就不得不說到周昌的第二個特殊,與君王的關係。《史記·周昌傳》雲:“周昌者,沛人也。其從兄曰周苛,秦時皆為泗水卒史。及高祖起沛,擊破泗水守監,於是周昌、周苛自卒史從沛公,沛公以周昌為職誌,周苛為客。從入關,破秦。沛公立為漢王,以周苛為禦史大夫,周昌為中尉。”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大抵就是如此了。周氏兄弟隨高祖起於微時,不僅有同鄉之誼,在正史的字裏行間,我們更能見出一份不同的親密。史載高祖即位後,有一次正和戚夫人卿卿我我時,周昌覲見,高祖竟也不避諱,晾著周昌繼續與美人親,周昌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高祖反而上前撲倒周昌,“騎周昌項,問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紂之主也。於是上笑之”。現代人看到大約就四字評價“基情滿滿”,這當然是句閑話,但這二位的兄弟情誼大抵是不差的。因此,到後來劉邦就讓這位好基友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召周昌,謂曰:吾欲固煩公,公強為我相趙王。周昌泣曰:臣初起從陛下,陛下獨奈何中道而棄之於諸侯乎?高祖曰:吾極知其左遷,然吾私憂趙王,念非公無可者。公不得已強行!於是徙禦史大夫周昌為趙相。”後來,呂後用種種計策鴆殺趙王劉如意,周昌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兄弟,不出三年便鬱鬱而終了。古人常將“托妻獻子”作為兄弟義氣的典範,又有“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諸語,大抵說的就是劉周君臣二人故事罷了。因此,若果嚴格說周昌很難說是一個諍臣,但作為兄弟,能夠微時不離,顯貴不懼,死後不忘,這樣的直義在曆史中,總還是很難得的。不過,這大抵也是因為劉邦,說得難聽點,劉邦也就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聰明的大流氓,為帝後雖然荒唐的事不少,但總還是對老兄弟有一份情誼在。其他人若是學周昌,大約就很難善終了,譬如三國時的毛玠,雖然魏武王曾讚他:“此古所謂國之司直,我之周昌也。”,卻最終難免在眾人攻訐中鬱鬱而終的下場,雖然史官以此評價二位人君的氣量不同,但說到底像周昌這樣“倔強”的人很難不在史書上成為異類。
審時度勢、直諫固本——叔孫通
“馬上功成不喜文,叔孫綿蕝共經論。諸君可笑貪君賜,便許當時作聖人。”王安石作為中國史上有數的改革家,為文也往往語出驚人,譬如《讀孟嚐君傳》,譬如這首《嘲叔孫通》,可算是將這位重興儒學的大家,貶的一文不值。實際大約也的確如此,若果從直臣烈士的角度看叔孫通,是很難將他當作諍臣的。史傳中記述他強諫的事跡隻有一條:“漢十二年,高祖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柰何以天下為戲!高帝曰:吾聽公言。”劉邦欲廢太子故事,當時應是一件大事,高祖朝多位重臣張良、周昌多有進諫的記載,叔孫通作為太子太傅參與其中,倒也很難說僅僅是因為清直。相反,在大多數史料記載中他卻是一個非常懂得察言觀色的人。
陳勝起義時,二世曾詔秦朝博士對策,當時僅是待詔的叔孫通,見胡亥神色間不喜其他博士“造反”之說,立刻上前進奏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複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胡亥大喜,多有賞賜,結果叔孫通回來就帶著弟子逃往薛國,之後又事項王,最後才投降了攻占彭城的劉邦,由此卻從一而終,成為漢朝初期的一位重要臣宰。而他參政期間大抵也隻做了一件事,製禮作樂。僅流傳於世的文獻記載,叔孫通參與編製的就有朝儀、服飾、婚娶、禮樂諸項,更有《漢儀十二篇》、《漢禮度十八篇》等禮書傳世,僅就漢初國家統治由亂入治,儒學登堂入室而言,無愧於司馬氏所讚“漢家儒宗”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