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篇晚唱 第一章(1 / 3)

第6篇晚唱 第一章

甫橋小學教導主任餘覺民退休在即,熟識的人見了麵,有時候問一問,餘教導有什麼打算呀,或者說餘老師以後準備做些什麼呢,恐怕大家也是深知餘覺民的脾性,閑不住的一個老先生。餘教導則說,我沒有什麼打算,我不準備再做什麼。我做了四十四年的小學教師,做得真是很倦了。

這是真的。餘覺民十九歲到甫橋小學。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做同樣的工作,做四十幾年,是要叫人厭倦的。餘覺民從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做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餘覺民把自己的青年時代、中年時代甚至老年時代的一部分都交給了甫橋小學。餘教導對甫橋小學的貢獻,當然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甫橋小學對餘教導一再挽留,以至於餘教導一直到了六十三歲才辦退休。甫橋小學其實是很想給餘教導辦成離休的。但是這不可能。因為餘教導雖然是在四九年以前參加工作,但那不算是革命工作,何況餘教導在某一段曆史上,還有一些汙跡。

當初餘教導在進成師範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一個讀書會,讀書會本來是很正常的,年輕的學生,在課餘時間,想多讀一點書,成立一個鬆散性的組織,互幫互學,說到哪兒也是件好事,況且那時候,學校的讀書會很多,各種名目。餘覺民參加的這一個,叫“育才讀書會”,現在回想起來,大約有十來個人,空下來讀讀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自由說》、《新民說》以及孫中山的文章,再有就是讀一些報刊上有關教育的言論,議論議論“教育救國”這一類的話題。更多的時候,總在開什麼聯歡會、朗誦會什麼,男生女生在一起,很快活。誰想到以後查出來這個讀書會是三青團外圍組織。既然三青團是很反動的,那麼三青團的外圍組織也好不到哪裏去。餘覺民後來在講清問題的時候說,那時候學校裏讀書會是很多的,我哪裏知道這個讀書會是三青團的。回答說:既然那時候讀書會很多,你為什麼不參加我們共產黨地下黨的讀書會,卻要參加三青團的讀書會,這說明還是有選擇的嘛。至此,餘覺民無話可說,而他的曆史從此留下了那麼一點永遠抹不去的汙跡。

辦離休還是辦退休,餘教導並不很在乎,不管離休還是退休,餘教導就要離開任職四十四年的甫橋小學。

雖然餘教導說退休以後不想再做什麼,但是一個人如果大半輩子忙過來,他不大可能中途停下來,他很可能會忙一輩子。其實餘教導退休以後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餘教導是一個興趣廣泛、愛好頗多的人。從前餘教導的愛好不明顯是因為他沒有時間。現在他有時間了,所以可以斷定,餘教導退休以後決不會寂寞無聊的。

比如餘教導喜歡下圍棋,雖然他的棋藝不能算很高、很精深,水平大概在業餘初段上下,在這一層次上的圍棋愛好者甚多,所以餘教導有好些旗鼓相當的棋友,他們常常來找餘教導下棋。餘教導有時候不能奉陪,如果他在第二天要上公開課,他在前一天晚上就不能下棋。餘教導看棋友離去,心情沮喪,覺得很對不起人,以後慢慢地棋友就不大上門了。餘教導在即將辦退休時,給一些棋友分別寫了信,並不明說,問個好,並告知退休在即,意思也就在其中了。

再比如餘教導對喝茶很講究,但餘教導在退休之前並沒有很好的條件來講究喝茶之道。品茗,是一件雅事,要有雅趣和充裕的時間。餘教導每天早晨起來,泡一杯茶裝進提兜,騎自行車一路晃蕩去上班,到了辦公室,那茶自然已不再青綠,不再秀雅,而是一杯渾水了,倘若餘教導到了學校再泡茶,茶葉倒是青綠,但是燙得喝不上嘴,待到茶稍涼,上課鈴聲響了,四十五分鍾下課,茶又涼過了頭。總之餘教導在甫橋小學任職期間,是談不上品茗的,隻是將就著喝,解解渴,潤潤嗓子而已。

餘教導退休以後,就有整塊的時間可以用來喝茶,品茗,講究茶道。在這個曆史悠久的小城裏,仍然保留著一些從前式樣的茶館,或者依街臨水,一彎小河從窗下流過,或是前後天井,天井裏有一叢篁竹幾枝夾竹桃。雖然現在的小河水不再清爽,天井裏也少了一些淡雅的情趣,但茶依舊清香。餘教導退休以後,可以在一大早就到茶館去喝茶,那裏的茶客,都是一些閑居無所事的老人,談古論今,其中有的人,是有一些舊學底子的,餘教導倘若去茶館喝茶,總會有誌同道合者的。當然這些還都是其次,關鍵在於,一個人喝茶,隻能品其茶味,而難以講其道。餘教導因為喜歡喝茶,對於茶道他是很注意的。許多年來,餘教導陸續收集了一些關於茶和茶道的文章、資料,他熟讀被稱為“茶神”的唐人陸羽所寫的世界最早的茶葉專著《茶經》,唐朝詩人顧況的《茶賦》,宋代蔡襄的《茶錄》等文章,對於古人在詩詞文賦中提及的詩詞句子他是每見必錄。早的有如《宋雅·釋木》中關於茶的記載,西漢王襄《僮約》中提到的“武陽買茶”、“烹茶盡具”,《三國誌》中關於飲茶、韋曜因酒量小而以茶代酒的故事,以及一些詩句,比如白居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蘇東坡“從來佳茗似佳人”等等,餘教導總的說來是一個有心人。

如果餘教導退休下來,寫一些關於茶的文章,也是很有意思的。

餘教導如果寫文章,首先當然是寫給自己看的。但是如果文章寫了僅僅給自己看,未免太狹窄了,倘若要想讓更多的人看,就要發表出來,說到發表文章,餘教導並不困難,在報社餘教導有一位好友葉昌群。

葉昌群和餘教導不僅同齡、同學,在進成師範還參加了同一個讀書會。葉昌群是《甫橋晚報》的老報人了,和餘教導一樣,他在晚報社工作了四十幾年。這個城市一共有兩份報紙,一份是日報,是黨的市級機關報,主要刊登黨的方針、政策、路線這一類的文章。這樣的主導性報紙在一個地方是絕對不能沒有的。當然因刊登內容所決定,黨報的麵目是不能太活躍的,太活躍了會讓人覺得缺乏嚴肅性。但是太嚴肅了缺乏活躍性也是不平衡的,這樣另一份報紙《甫橋晚報》就彌補了日報嚴肅有餘而活潑不夠的缺點。《甫橋晚報》有一個欄目叫“吳中閑談”,這個欄目的文章,比較好寫,因為比較自由,隨意性的框框比較少,生活中的一點感想啦,讀書時的一點體會啦,對過去的一點回憶啦,對未來的一點展望啦,小雜文、小散文、議論、記敘什麼都可以放在這個欄目裏。

“吳中閑談”這個欄目開辟時間並不長,開始是很受歡迎的。

晚報社如葉昌群這樣的人,出麵請了一些名家、大手筆寫寫文章,確實出手不凡,醇厚濃鬱,讀罷能讓人久久回味。但時間一長,名家好手一一都寫過來了,再約第二輪一則打擾人家,二則也不一定合適,弄得不好會被認為有同人刊物之嫌,就從自然來稿中選用,雖然也不乏一些好文章,但總體質量大不如先前。為此葉昌群有幾次約老友餘覺民的稿,餘覺民這樣的人,雖不能算名家,但手筆是很好的。葉昌群希望餘教導能夠百忙中抽閑撰稿,以救燃眉之急,餘教導當然是要應允的。寫文章本來是他生平最喜好的一件美事,但終因學校事情繁雜而一再爽約,葉昌群深知餘教導的為人,也不會怪罪於他。本來寫文章應該是一種輕鬆愉快的事情,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能寫就寫,不能寫就不寫,如果弄得如同完成任務一樣,就少一些自然之趣了。

已經說過葉昌群和餘教導是同齡,也是六十有三的人了,他倒是在三年前就按時辦了退休手續。因為葉昌群退休前是文藝部的副主任,他走開,就要選一個人來頂替他,但是為了這個副主任,報社好些同仁傷了和氣,弄得不大愉快,工作也不大上心。一時大有走了張屠夫、吃了帶毛豬的趨勢。葉昌群是四十幾年的老報人,在《甫橋晚報》創辦的時候,他就在報社了,經驗豐富,而且思想不守舊,接受新事物比較快,所以後來晚報社幹脆來了個返聘,請葉昌群再回文藝部工作,雖然名義上不能再做副主任,但實際上仍然做的原來的工作。

餘教導寫了關於茶和茶道的第一篇文章,拿到葉昌群這邊,文章的題目是《茶中人生》,文章不長,總共千把字,寫了三個內容,第一,寫人生有如茶之甘苦濃釅;第二,寫人生有如茶之甘甜耐品;第三,寫人生如茶之清絕淡泊。葉昌群讀罷,連連說:“好文章,好文章,餘兄筆力不減當年呀。”

餘教導謙虛地說:“葉兄過獎,我是一點雕蟲小技,有當無的。”

就這樣餘教導退休以後的第一篇文章《茶中人生》很快就在《甫橋晚報》的“吳中閑談”欄目中刊了出來。

讀者的反應肯定是很好的,尤其是中老年讀者,有時間讀不到這種風格的文章,真叫人讀了還想再讀,欲罷不能。

根據讀者的意見,葉昌群在報社文藝部開會的時候,提議請餘覺民專辟一個關於茶的小欄目,每星期一篇,欄目名稱就叫“星期茶話”。這個建議全體通過,大家受了餘覺民《茶中人生》的啟發,認為茶這樣東西,不是孤立的,談茶就是談人生,談茶就是談世道,談茶就是談七情六欲,談茶就是談五湖四海,由餘黨民主持,肯定會大受歡迎的。

葉昌群把這個希望和要求帶給餘覺民,餘教導說:“你這老兄,叫我一個星期拿一篇出來,恐怕難以從命。”

葉昌群笑笑說:“你能寫,我知道,有關茶的資料,你搜集了那麼多,有你寫的。”

餘教導說:“你說的,資料又不是文章,文章要有好的觀點,你叫我一個星期出一個新觀點,難呢。”

葉昌群知道餘覺民是很負責任的人,從來不肯拆爛汙的,何況是為文,千人看、萬人讀的,餘覺民決不能敷衍的。葉昌群說:“你要是有難處,我們可以再商量,或者改成兩個星期一次,怎麼樣?”

餘教導說:“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其他事情打擾。”

葉昌群說:“那就太好了,你有時間到我那裏,我們找幾個人聊聊天,吹吹牛,我們有經驗的,有許多觀點、想法,都是在閑聊中出來的。”

餘教導說:“這個我知道。”

此後餘教導在《甫橋晚報》成為一個欄目主持人,每次談茶以及茶引申出去的各種事情、各種感想,比如他由茶寫到從前的茶館酒樓,滄桑茶館,縱橫酒樓,既寫了風土民情,又有今昔比照,意味深長。比如他寫茶的藥療作用,或者由茶寫到茶具等等,越寫越有寫頭。

在甫橋小學,《甫橋晚報》基本上是人手一份。餘教導從前的同事,看了餘教導的文章,無不稱讚。這多半也和餘教導在任期間人緣好有關,有些人因為人緣不好,寫了好文章也不被人承認。

已經說過茶這樣東西不是孤立的,餘教導的文章,雖是寫茶,大都是談的大家關心的事,尤其是知識分子關心的事,常常能說到人的心裏去。甫橋小學餘教導的同事,有的人現在還常常到餘教導那邊坐一坐,他們大都是餘教導的學生,坐下來,總是要談一談餘教導的文章,每次談過,餘教導總是備受鼓舞的。

一日下午,餘教導一篇新作開了頭,寫得很暢順,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一個小夥子笑眯眯地站在門口,叫了一聲:“餘教導。”

餘教導愣了一下,隨後也叫了一聲:“哎呀,是小吳。”

小吳是餘教導的棋友,幾年前在一次業餘圍棋比賽中相識,以後相交甚好。小吳的棋藝,要比餘教導高一些,大概在業餘二段水平。餘教導和小吳對弈,一般是小吳讓兩子,讓兩子是各有勝負,如果隻是讓先的話,基本上是小吳贏。一般的人下棋,總願意和自己水平差不多或者略高一些的對手下,這樣棋藝才會提高得快。而小吳卻常常來同比他略差一等的餘教導下棋,小吳認為,雖然整體上餘教導的棋還不如他,但餘教導常常能下出許多出乎意料的妙著,他就是要來學這些別出心裁的東西。小吳是經過正規訓練的棋手,少體校、青年隊,一步一步走過來,他的棋很正規,一步一步都有套數,餘教導的棋都是野路子,有時候根本沒有什麼路數,不講規矩的。有人認為餘教導這樣下棋,不能作數。但以小吳的想法,管他正路子、野路子,能贏棋就好。

餘教導看小吳上門,十分高興,連忙泡茶,一邊說:“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你好像胖了一點,我給你的信收到沒有?”

小吳說:“收到了。”

餘教導說:“收到了怎麼不來,我退休了,不上班了,天天在家。”

小吳說:“我很想來的,那一日遇見葉昌群老師,說你正在專心寫文章,你的文章我都看了,我想就不來打擾你了。”

餘教導說:“你聽他的,葉老兄怕你的本事被我學到,他就更弄不過我了。”

餘教導和葉昌群一起是在進成師範開始學棋的,說起來又要歸到那個讀書會。讀書會裏有一個高年級同學,會圍棋,就教,大家都學。那時候對什麼都有興趣,連女同學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