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303

“咦,嘻嘻,303,我們那兒303是火化場的代號。”這是雷磊。她的風格是柔,笑起來也那麼柔和,和她的外形和諧、協調。

“哪裏,我們縣城303是派出所……”身材適中的樊清,一副精幹的樣子,她一邊麻利地把行李放到那張靠門的、暗而且不顯眼的板床上,一邊笑著說。

“是嗎,咦,嘻嘻……”雷磊又笑了,真愛笑。“劉大妹,你說呢?”

她問壯壯實實的“鐵姑娘”劉大妹。

我,我們——鄉下沒有電話……沒有,不過,小時候,我們老唱:

“一跤跌到半腰山,打個電話303,請個醫生王阿三……請個醫生,那不是醫院嗎?”

“咦,嘻嘻,又來一個……”雷磊又笑著轉向淩娟娟,那是一張消瘦、清臒的臉,一張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臉。雷磊歎了口氣:“唉,看來,303,是一塊不祥之地了,哎哎,大姐,你說呢?”

我?大姐嘛,理所當然,要做總結性的發言,權威性的定論:“不管其他303是什麼,我們這個303,一定要成為一個團結戰鬥的集體。”七八年初,“團結戰鬥”的字眼不至於成為笑料。

“嘩……”她們居然鼓掌、歡呼了。於是,一致選舉,我擔任303的室長。我當室長,當“官”了。第一回……星期天,我們去照了個合影。

303宿舍,三樓,麵南。窗外左角有棵四季常青的鬆樹,遮了一點陽光,卻也帶來不少生氣。

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放大成八寸的五人合影,仍然放在宿舍最亮堂的地方;象征著集體榮譽的衛生流動紅旗仍然掛在宿舍最顯目的位置;各人的生日期仍然抄在公用的台曆上,然而,卻總是忘了祝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親密感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淡薄了,大夥湊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宿舍、食堂、教室,睡覺、吃飯、上課,不規則的三角圖形、無色彩的機械運動,互不相幹的行星運轉……也許是自然生態,登峰造極以後便是下坡。你悄悄地替我洗衣服,我偷偷地給她有病的母親彙錢,她背著你上醫院,……都記得,都留戀,那親密感。可是,誰都沒有嚐試著恢複它。都說姑娘們的友誼淺如盆,男子漢的情義深似海,也許,這是真的。

星期天

一個靜靜的早晨。

“古得拜——”最早出門的是劉大妹,哦,叫劉玫了,一入學就改了名。“拜——拜——”都兩三年了,鄉音還那麼重,那麼濃,像是從鼻子裏發出來的。昨天晚上在電視裏看到,第一百貨公司今天開始展銷男女春秋衫,上裝。新樣式,新產品。快擺?純滌綸?華達呢?

法蘭絨?中長纖維好像已經過時了。西裝?蟹鉗領?銅盆領?大尖領?小方領是否還在流行?像電子琴、輕音樂一樣……我不知道也沒那個心思。她的上裝不算少了,進校那天,她穿的是自己織的格子土布上裝,藍底白格,別有風味。現在她兜裏有二十塊錢,昨天剛剛收到彙條。據說這幾年鄉下肥得流油,腰包都圓圓的,糧囤都尖尖的。可是那回劉玫的父親來看她,帶著自家蒸的玉米窩頭,一頓吃八九個,替劉玫省下幾個飯錢……劉玫就要上街了,添置上裝。莊戶人家培養個大學生不容易啊,我想勸勸她。可是我沒有說,能聽進去麼?挨上兩年前,也許會……門“砰”地一聲,她走了。買東西也不是件容易事,何況買衣服!走廊裏響起了皮鞋釘敲擊水泥地的聲音,哢、哢哢……清脆、和諧。記得她第一次穿皮鞋,腳尖磨出幾個血泡,痛得她哇哇叫。在鄉下光慣了腳丫子,長瘋了,又寬又長又厚。她拿出舊時女子裹小腳的忍耐力,終於熬過來了。

“吱——”門又響了一下,又一個。團支委樊清,黃色的背影,一身黃軍裝,顯出一種樸素美。她總是穿黃的,說是有個哥哥在部隊,不知道是哪個含義上的哥哥。她二十七了,進校那年二十四。這個歲數,難免會引起一些正常的猜疑和合乎情理的議論。遺憾的是,樊清本人從來不主動提起,別人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尋。但願她在總支書記或者班主任麵前也同樣守口如瓶。她跟在劉玫後麵走了。

她總是不告而別。根據劉玫的觀察、了解以至“偵察”,她的星期天過得很有意義,她經常去係黨總支書記那兒彙報思想;或者到係主任家,幫助他女兒補習功課。她從小在後娘的“愛撫”下長大,一口氣能洗上幾十條被單,一天打一件毛背心……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懂事、早成熟。團支部幾次改選,她幾次當選。有人說,這是因為別人不願意幹,而她求之不得呢!這話有損她的威信,但多少也有點道理。

淩娟娟看上去沒有走的跡象。她斜倚在疊得方方的被子上,右手握筆,左手捏著個小本子,那是她的創作提綱本。她喜歡躺著幹事情,躺著看書,躺著寫小說,可眼睛卻好得叫人嫉妒。“美國作家海明威是站著寫作的,你將來出了名,就是個躺著寫的作家。”樊清總這樣講她。玩笑,多少也有點嘲諷。她淡淡一笑。一笑中蘊藉著無窮的力量。“人在逆境中崛起”,她把這句話抄了貼在床頭。進大學後第一次填表,我看見在“文化程度”那一欄,她填了“小學”。後來,我們漸漸了解到,她的家庭……父母……右派……離婚……下放……十二歲就開始自食其力,個子比擔繩矮一截。她的誌氣使她渡過了這一切。中國當代女作家,是她的理想。然而,一次一次的退稿,退得我們看了都心酸。由於過度勞累,人也越來越瘦。但是,有的時候,她也給我們帶來一點點可憐的“安慰”,合理的自私。別人的進步,便是自己的退步,鏡子一樣明擺著的真理。那天看完《沙鷗》,她簡直坐立不安。“能燒的都燒了,隻剩下這些石頭……”她背誦著,流下了眼淚。感情衝動,創作衝動,文學家、藝術家必不可少的素質。劉玫她們大可不必虛張聲勢,大驚小怪,東聯西掛。淩娟娟可從來不和別人計較,態度,言語、眼風、神態……她不放在心上;哦,應該說,隻放在心裏,不放在臉上。

“唉——”年紀最小的雷磊發出了一聲長歎。她坐在窗前,眼睛老是瞄著那一條通道,通道的另一端通往學校邊門,那裏的門崗比正門鬆多了,外人隻要朝門衛微笑一下,就可以自由進出。雷磊麵前攤開一本書,可她的眼睛,她的整個身心並不在書上。嗬,雷磊,夠意思,渾身是書香門第的氣味,纖弱,嬌小,輕盈、白皙、穩重、溫柔……偏偏……嘿,和市籃球隊的一位主力隊員好上了!她是被人嫉妒著的。幸福的人總有人嫉妒,即便是痛苦也會有人眼紅。“她的高度隻到他的腰眼!”“鐵姑娘”經常在背後挖苦她。我勸她,別這樣笑話人家,他魁梧英俊,是堂堂漢子,兩種風味,兩個流派,兩樣格調。和諧是美,不和諧也美;對稱美,不對稱也美。“關鍵在於心靈美。”雷磊說,這話,內容、音質、聲調,和淩娟娟的文章一樣的優美,南方姑娘,小家碧玉的美。“你父母會同意嗎?”我問她。我懷疑,也擔心。雷家,世代的高級知識分子,雷父,素孚眾望的老學者,一心要培養老來獨女成為古典文學專家……“我是我自己的!”雷磊對我吼了起來,兩眼飽含著淚水,幸福的淚水,並非悲哀才有淚。完全是子君的腔調,但願她不走子君的老路。

“啪——”書合上了,她站了起來。嗬,我知道,在通道那端……我看了一下表,七點半差五分。這位籃球隊員的時間觀念,準確得一定不亞於投籃的準確性。我看著雷磊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裏似乎有些……羨慕?嫉妒?我有過這樣的感覺嗎?忘了?我忘了?記不清了。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星期天,假日裏我們多麼愉快,朋友們一起來到——”來到哪兒呢,僻靜清幽的郊外,百花盛開的公園,度過甜蜜的一天。她一定不再背誦保爾那段關於“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的名言了。可是,她的功課卻那麼好,總是名列前茅,天賦也靠遺傳,我們都承認了。

“大姐,我走了……”她對我莞爾一笑。那聲音,那笑貌,軟得有點發抖,太柔和了,就連她的“吼”也像在呻吟。

“我也得走——”淩娟娟霍地站了起來,不容我發問,她已踩著雷磊的腳步跑了。她上哪兒?是個謎。那麼緊,盯在雷磊後麵。該不會盯梢吧,雖然那是一組極妙的素材,而且據說巴爾紮克老先生就幹過這樣的事。

好了,走了。空了。303成了一個空巢。照例是我一個人看家。

我的任務是給兒子打毛線衣,一邊看《靜靜的頓河》。這是外國文學課的必讀書。在農場時看過,沒看完,後麵的人就催著要了。燒著火看,端著碗、背著柴火也看,沒有時間回味、消化,都忘了。必須重讀一遍,為了什麼?應付考試?防備上課提問?也不全是。也許……沉浸在“靜靜的”頓河裏,能擺脫一些苦惱……都當了媽媽了,還在靠媽媽吃……沒有任何人說我不長進,她們不會說。我比她們大,三十出頭好幾了,“老三屆的女生能這樣就很不簡單了。”有人這麼說。或許是對我鼓勵,我聽了卻像捅了我的瘡疤。我是理所當然地無所謂拚搏了,也沒有什麼新的感情可以追尋。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一個村子插隊,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命運之神還會賜予我們一線希望之光……我們倆呆在一起,似乎可以減輕一點心頭的重壓,慢慢地就所謂有了感情。後來,他先於我抽調到縣加工廠時,沒有變心,我進了大學,他依然還在那裏,而且將永遠留在那裏了,我也永遠是屬於他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沒有道德的愛情是卑下的,何況,我們的兒子已經六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