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彎就是大街(1 / 3)

拐彎就是大街

拐彎就是大街。像是眼睛一眨,一夜之間就熱鬧起來的大街。

正在豎起的二十層的大樓,破了兩千五百年的曆史。弄得大家心裏癢煞。走過去,仰起頭來看看,心裏也是適意的,比養兒子抱孫子還要起勁。馬路上有招招手就肯停下來的小轎車。雖說不多,到底也煞念的。老早隻不過在電影上看見。

可惜這裏不拐彎。這裏不是大街。是小巷,小弄堂。繁華的背麵,更顯出它的孤冷,寂寞。沒有樓。二層的也沒有,一律的平房。

土瓦青磚和用幾塊紅磚壓住油毛氈的“違章建築”。石灰牆剝落,斑斑點點。背陰處有藤和牽牛花。偶爾一處牆壁縫裏伸出一株長歪了的什麼樹,倒是碧綠生青,神氣活現。這許多年來,小弄堂裏的平房一直這種樣子,這些人,日腳過得多麼太平,多麼安逸。

不過閑話講回來,小弄堂裏也有不太平不安逸的時候。十幾年前,中國人不曉得吃錯了哪帖藥,搭錯了哪根神經,自己人打自己人。

拳頭不煞念,動機關槍。小弄堂裏的人夜裏在弄堂裏乘風涼,躺在竹榻上,數星星,數出飛來飛去的紅星星,一直射進牆頭裏。總算還好,房子還算太平,仗總算沒有打到動手榴彈、炸彈、原子彈的地步。後來大家過了幾年太平日腳。可是,近幾年日腳又不太平了。最先弄起花樣經來的是5號的陳家。陳家不是本地人,蘇北人。在弄堂裏,頂頂被人家看不起。陳家也是上幾輩就遷過來的,照算這麼多年,本地話也應該學會了。可惜這家人家講出來的洋涇浜難聽煞了。不過陳家的人做起事體來殺辣,不管男人女人,膽子大,氣派大,一點點也不娘娘腔。一年前頭,陳家大兒子阿大,借了鈔票,買一輛輕騎,嘉陵還不入眼,買“幸福”。阿大騎著“幸福”從這個鄉奔到那個鄉,從那個村奔到這個村,去買平價,甚至低價的水產,魚蝦螃蟹,烏龜甲魚,販到城裏,市場上一轉,嘩啦啦的鈔票進來。一年工夫,就講要造房子了。過一個月,材料全弄齊了,過一個禮拜,泥水匠來了。幾隻炮仗一響,小弄堂裏的人像是困夢頭裏醒了。比大街上造二十層還要稀奇。大人圍觀,小人起哄,看見陳家的人,大家恭喜,調轉屁股,什麼閑話都有。

5號的新房子造好了。三樓三底,在小弄堂裏顯眼得不得了。

鶴立雞群,還擋掉隔壁幾家人家的太陽。

造好房子討娘子,討好娘子養兒子。天經地義,沒有閑話講的。

阿大今年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弄堂裏的人伸長了頭頸等著陳家的新娘子。不少日腳過去,也沒有看見什麼女人的影子,倒弄得弄堂裏幾家有女兒的人家心裏蕩悠蕩悠,看在房子麵上,嫁十個女兒給陳家也合算的,不過聽聽那種江北話實在難聽不過,“拉塊這塊(那裏這裏)”不上台麵的。再說自己尋上門去幫女兒做介紹,老麵孔總歸還有點拉不破。弄堂裏的人心裏蕩悠蕩悠,阿大屋裏也蕩悠蕩悠,阿大姆媽頂頂起勁,拿了阿大的一張中學畢業照片,跑到東跑到西,就是不跑自己弄堂。阿大阿爸倒是看中弄堂裏的一個小姑娘。看見人家小姑娘走過就喊牢,搭訕幾句。現在的小人聰明,拎得清,小姑娘心裏數目,麵孔紅通通,笑笑。

“看看,這個小姑娘多好,阿大,你阿生眼睛的,這樣好的小姑娘……”

阿大不響,屋裏人急煞,他倒是穩穩當當,篤篤定定拿出點架子來。老早談過兩個。一個江北人嫌他也是江北人,一個本地人嫌他沒有房子。

“有什麼好。”阿大姆媽不稀奇弄堂裏的人,她相信女兒要嫁得近,媳婦要討得遠的老話。“阿大,你看看,我手裏這幾個,喏,這個能幹得不得了,自己會做衣裳,還有這個……”

“喔喲喲,難看死了,什麼鬼樣子。”老老頭咂咂嘴,“人家珍珍,雙眼皮……”

“死老頭子,人家小姑娘雙眼皮單眼皮,你倒看得清爽,老不入調,雙眼皮又不好當飯吃的,你懂個屁,老話裏講,醜媳婦實惠,會做!”

“你要醜的,阿大不要醜的,你問問阿大看看。”

阿大不響。阿大當然要漂亮的。

“貓貓,你不是同珍珍蠻要好的麼,你講講……”老頭子拉小女兒做同盟軍。

貓貓一點不像陳家的小人。姆媽一張嘴會講,阿爸一雙手會做,貓貓又不會講又不會做,怕難為情得不得了,一點也不出道,在屋裏一天也沒有幾句話。聽見阿爸點她的名,貓貓隻好開口:“珍珍,珍珍好是蠻好的,不過到熱天身上臭的……她們講她有獵狗臭的。”

“啊哎哎,就是狐騷臭呀!”姆媽手指頭戳到老頭子額骨頭上,“死東西,想討個狐狸精……”

越講越惡心,阿大不耐煩了。悶聲悶氣地講:“少說兩聲吧,你們當是這六間新房子造好真的給你們享福了,一人一間?想得好點。要過好日腳,六間房子是不夠的,還要苦苦……我老早想好了,屋裏用三間,還有三間空出來,開棧房!”

大家呆了一歇,不曉得講什麼好。阿大再講:“我已經去訂了十五隻雙層床,一隻房間可以擺五張床,困十個人,一塊五一夜……”

“想得蠻好!”老頭子終於第一個反應過來了,對兒子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非常不滿,他的一家之主的地位在動搖了。“有這麼便當,開棧房你當是這麼省力,客人用的熱水?客人要洗浴呢?房間裏齷齪啥人收拾?還有……”

“你不要煩,我全想好了。姆媽年紀也差不多了,退休;大塊頭呢,隨便你……”

“我啥事體?”二兒子大塊頭翻了哥哥一個白眼,他在一家國營廠剛剛選上做團支部書記。“我不高興,我要上班的!”

“你不高興就算數。不過貓貓不要上班了,同媽媽一道開棧房。”

貓貓要哭了:“我,我也要上班的。”

“上個屁班,做一天尋幾個銅鈿?還要上班?不要去了。今朝夜裏,我幫你寫份報告,明朝就交上去,退回來!”

“你強橫!”大塊頭對阿大說,“貓貓不肯,你強逼,算啥?”

“你走開,不管你屁事。你看貓貓聽你還是聽我!”

老頭子已經退到後麵去了,大兒子的指使氣派遠遠超過了他當老子的。老頭子心甘情願,反正全是為屋裏發落,啥人做主一樣的,老頭子幫大兒子的忙了:“貓貓,聽你大阿哥的!”

阿大姆媽也算弄明白了,曉得自己是隻有一條路走的,難免也有點舍不得,做了幾十年生活的老姐妹,要分開,總有點難過的。

大塊頭不服氣:“這裏開棧房,不靈的,拐彎就是大街,大街上棧房多的是,啥人高興尋到這種小弄堂裏來。生意不見得會好的!”

“你不臨市麵,大街上的棧房夜夜客滿,住浴室也軋不進,我們貼出告示,擺出牌子,廉價優質,還怕沒有人來住?我敢同你打賭!”

大塊頭不高興同阿哥打賭,他越來越看不慣阿哥。

先是來幾個泥水匠,砌好一個白瓷浴池,弄堂裏的人已經猜出點意思來了,接下來兩卡車裝來的雙層床,大家就全清爽了,這家人家,不得了,心思野豁豁,已經發得造了樓房,再發,要買小轎車了。開棧房,老法裏講起來,不是老板,資本家麼,到底是江北人,做事體嘸輕頭的,不怕的。今朝不曉得明朝的事體。

弄堂裏等看好看的人倒是等到幾個大肚皮領導,說是來恭喜陳家開棧房的,還說是幫助什麼什麼,減輕什麼什麼,說得陳家的人也難為情了。弄堂裏的人想想實在是氣不平。

小弄堂本來蠻太平,蠻安逸,除掉上下班時間,不大看見有人出出進進,外地人是更加少了。陳家開了棧房,熱鬧起來了,一天到晚,走來走去,全是外地人,花裏花俏的衣裳,花裏花俏的包包,花裏花俏的樣子,花裏花俏的話語,弄得弄堂裏的老太太眼睛發花,心裏發蕩。

有輪盤的皮包,拖在石子路上,卡啦啦,卡啦啦,吵得上夜班的人困不著覺。煩歸煩,新鮮也蠻新鮮,弄堂裏的小青年小姑娘,吃了夜飯有去處了。到陳家棧房裏去,聽北京人講毛主席困在水晶棺材裏啥樣子,看山東人花生米搭老酒,跟廣東人學唱《霍元甲》,嘻嘻哈哈,瘋是瘋得不得了,深更半夜不想回去困覺。

頂頂顯出瘋勁來的,要算是貓貓了。原本貓貓是最最老實,最最怕難為情的。大阿哥叫她不上班開棧房,她怕人家笑,還哭過一場。

現在,瘋出瘋進,穿得也惹眼了,小褲腳管變到大褲腳管,大褲腳管變到包屁股,包屁股變到赤肩胛,惹得弄堂裏幾個老太太眨眼睛,哼鼻頭,歪嘴巴,吐唾沫。看見自己孫子盯牢貓貓屁股頭轉,氣煞,喊又喊不聽,弄得不好還要被罵一聲“老太婆”。

隔壁人家一件衣裳曬在弄堂裏尋不到了。下班回來在門口揀菜洗衣裳吃晚飯,閑話就沒有停過,隻要不是憨大,閑話裏的音頭人人聽得出。太太平平的世界,安安逸逸的日腳,全攪亂掉了,幾十年一根針也沒有少過,現在靠了人家開棧房的“福”。不少人家勁頭十足,隻等看好戲,陳家一家門,做啥事體都不肯吃虧,吵起相罵也不肯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