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堆園
一
住在灰堆園的胡三,在火葬場開汽車,接送死人,夜裏回來就說死話,說死人在汽車裏坐起來朝他笑,又說死人把陪葬的手表脫下來送給他,又說口袋裏有香煙請他抽一支,又說死人半夜裏要來望望他。胡三講起死話來一本正經,弄得大家半信半疑,寒毛凜凜。膽小的女人,夜裏就不敢走人家。不過後來時間長了,胡三的死話就不嚇人了。說起胡三,大家就笑,說,胡三,豁嘴豁爿,活寶。悶氣的時候,反過來要叫他講死話發鬆,胡三就講頂頂膩心的死話給他們聽,聽得人家隔夜飯也要嘔出來,他就開心。
灰堆園的住家,還有灰堆園前前後後的人家,都曉得胡三,胡三好差使。有人家死了人,就去求胡三相幫辦喪事。火葬場也要開後門,胡三就是火葬場的後門。胡三一喊就到,坐下來先吃煙吃茶,茶吃過三杯,就指派,阿舅做什麼,爺叔做什麼,頭頭是道,人家一排男人立在他麵前,也是服帖,指派定當,胡三就吃酒吃菜,再後來就抬死人上車,隔壁鄰居看熱鬧的,回去說,現在胡三,本事大了。所以以後灰堆園這地方的人家辦喪事,都要叫胡三去相幫的。胡三去相幫人家,好吃好喝,還有外快,屋裏條件就好起來。胡三家裏的人,是相信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的,胡仁德天天早晨買菜,籃裏總歸有葷腥的,門對過的包太太看見,饞嘰嘰說:“喔喲喲,又是甲魚。”
胡仁德笑咪咪:“胡三個小鬼三,看他嘸清頭的樣子,屋裏的開銷,全是他。”
包太太就癟癟嘴,說:“胡三個小鬼三,別樣不好做,要做這種生活,老法裏講起來,六局呀。”
聽包太太這樣講,胡仁德仍舊笑咪咪,他不管六局七局,照他想起來,活得落便就是好局。
講起六局,現在的小青年,恐怕是不曉得的。從前時候,大戶人家辦婚喪禮儀,要請好多人幫忙,人家越大,請的人越多,分的項頭也多,專門管茶水管燙酒的茶擔,專門放銃的銃事,吹喇叭的吹鼓手,抬轎子的轎夫,攙新娘娘的喜娘,還有掌禮的執事,拆管、廚司、紮采、門甲等等,這些人,統統算作六局,六廟在從前,是被人家看不上眼的,好人家出身的人,不做六局的。
包先生聽見太太講六局,就想起從前好多事。就說:“胡三的阿爹,也是六局,他不過是做做門甲,小角色。”
但太太說:“從前做六局是傳代的,你看現在胡三又做,也是該應。”
包先生說:“不過做六局也沒有什麼不好,胡三的阿爹,你不要看他做門甲,肚皮裏文才蠻好的。”
包太太白他一眼,說:“所以你還同他軋淘。”
包先生想想就笑起來。他那時候同胡三的阿爹軋淘,軋出不少有趣的事,照包先生大商家的門第,是不適合同胡三的阿爹軋淘的。
不過包先生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瀟灑很恬淡的人,大概因為家裏有錢,所以他就做了一個有閑階級,也不做什麼事情,也不管外麵的世界怎麼樣,隻曉得合幾個朋友,吹吹牛,開心了,弄點酒吃吃,再學古時候的文人,湊幾句歪詩,日腳過得蠻愜意。包先生家裏大人就急煞了,就去物色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女人,說是女大三,堆金山,就叫包先生結婚,叫包太太來收包先生的骨頭,可是包太太管不住包先生,加之包太太不會生養,在包家也沒有什麼地位,包先生就仍舊過他的不求功名的日腳。一日,在一家酒肆吃酒,興頭起來,要幫酒店寫一副對子,老板是曉得包先生有肚才的,連忙叫人拿來紙、筆,包先生大筆一揮,一句寫好了:香生玉碗春無價,下一句,想了半天,想出來四個字:醉買金杯,還缺三個字,怎麼也對不出了,包先生很尷尬,旁邊就有人說,可以用“夢亦溫”三個字,包先生一聽,正中心思,連連稱妙,回頭看那個人,比他稍稍年長,隻是衣著樸素,麵呈菜色,包先生上前一步,拱一拱手,問,仁兄怎麼稱呼,又問,仁兄府上在哪裏,隔日定去拜訪。那個人朝他笑笑、付了酒錢,就走了。店裏的人就對包先生笑,說你這位“仁兄”胡小弟是做六局的,“府上”在灰堆園,隻有一問破瓦房。後來包先生去尋胡小弟,談談說說,倘是出去吃酒吃茶,每次總是包先生付鈔票,胡小弟囊中羞澀,從來不假客氣,包先生就覺得這個人蠻實在。後來,胡小弟得病暴死,棺材錢也是包先生付的,一直到幾十年以後,才輪到胡小弟的兒子胡仁德來回報包先生。
那一年,包先生和包太太的房子充公,沒有地方安身,胡仁德曉得了,就去把他們接過來。那時候,灰堆園這邊有不少空房間,包先生包太太就在灰堆園住下來,後來充公的房子也沒有退還,隻作了價,給了包家一點錢,講定包先生包太太住灰堆園的房子公家也不收房錢,就算兩清。
現在包先生包太太都七十出頭了,沒有別樣經濟來源,全靠賣房子的一點鈔票,還有一包當時藏在胡家保存下來的黃貨。不過這些都是有限的,吃一日少一日。包先生包太太的身體看上去還蠻硬氣,所以平常日腳就很節省,別人不曉得底細的,說他們摳,包太太就說,年紀大了,吃素的好。
包太太比起包先生,心胸就沒有包先生豁達,她看見一個從前做六局的胡家,現在倒是活得像模像樣的,想想氣不落,就要說話給胡家的人聽,胡家的小輩胡大胡二,還有胡大胡二的女人,不同她煩。
人家說胡大胡二看相她的黃貨,叫她捏捏緊,包太太自然是要捏緊的。胡仁德看上去糊裏糊塗,點不穿的樣子,還是胡仁德的女人在世的時候,常常和包太太拌嘴討氣,包太太就有趣,動氣也氣得有趣。
後來胡仁德女人死了,包太太就沒有趣。
碰到胡三,包太太就有話講了。胡三尋開心,不曉得輕重的,年紀大的人,頂忌別人提火葬場什麼,胡三就說老太太到時候我送你去你不要坐起來嚇人啊,說老太太你金戒指金耳環不要帶去,閻羅王不稀奇黃貨的。
包太太就說,你個促狹鬼,日日拖人去燒,作孽作得多,當心閻羅王拖你去。
胡三就笑,說閻羅王要發獎金給我呢。
包太太就啐他,說,所以你個阿胡亂,討不著女人。
說胡三討不到女人,頂戳胡三心境,長一碼大一碼的胡三,二十七八歲,沒有女人焐被頭,是有點坍招勢。
說起來胡三也軋過女朋友,胡大胡二也幫他介紹過女朋友,親眷朋友牽線搭橋也有過幾個,到底沒有一個成功,不明白的人就說胡三吃虧就吃在這份工作上。其實,聽幾個女的說,也不是嫌胡三的工作不好,說是胡三手不好,軋女朋友軋到份上,先要拉拉手,說胡三拉人家小姑娘的手,小姑娘的手就痛,再拉,就更加痛,到醫院看,看不出名堂,朋友就不好再軋下去。這種話講出來,很難聽。胡大胡二就說胡三,說他太性急,三句話不講滿,就上蠻勁,怎麼來事。胡三就喊冤枉,說沒有用力,就是輕輕地拉一拉。胡大胡二不相信,胡三就說,見鬼。
人家就尋開心,說胡三現世報。
二
灰堆園是一條平平常常的小弄堂,同別的弄堂沒有什麼不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灰堆園是死的,雖然有“蘇州弄堂路路通”的說法,但是灰堆園卻是死的,不通的,所以大家猜測灰堆園從前大概是一個園,後來廢了,就變成一條弄堂,也是可能的。
在灰堆園頂頭角落的房子裏,有兩個老太太住在裏麵。她們是一對嫡親姐妹,這層關係是灰堆園的人看出來的,灰堆園的人不但相信她們是親姐妹,並且還認定她們是雙胞胎。他們看她們的臉、她們的身體,她們的所有一切都是一樣的。他們去敲老太太家裏緊閉的門,先有一黑一白兩隻很瘦弱的貓從門洞裏出來,後來才有一個老太太來開門,灰堆園的人問她們是不是雙胞胎,老太太堅決地搖搖頭,說我是大,她是二。以後灰堆園的人就叫他們大阿婆和二阿婆。不過好多人始終分不清大阿婆和二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