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農曆二月的臨安,柳樹的枝椏間已然長出了鮮嫩的綠芽,西湖春意盎然。臨安,南宋王朝的都城,素以繁華奢靡著稱。
不同於鬧市的人頭攢動,臨安城的四郊河渠縱橫,良田遍布。南郊的玉皇山天龍寺腳下有一塊八卦狀的農田,農田中阜規圓,環以溝塍,被整整齊齊劃分成八丘,八丘田上分別種著八種不同的莊稼。一年四季,八種莊稼呈現出八種不同的顏色,展示著大自然的濃烈色彩。這裏是南宋王朝的皇家籍田。
自紹興十三年(公元1143年)正月,高宗皇帝趙構為了表示對農事的尊重和對豐收的祈禱,在此開辟籍田,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十二年。
六十二個寒暑,趙宋王朝的曆任皇帝都嚴格遵循祖製,在每年春耕開犁之日率文武百官到此行“籍禮”,以祭先農,宋寧宗趙擴也不例外。
此刻,三十八歲的趙擴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負手站在田壟旁,仰頭眺望北宋都城汴梁的方向。
趙擴的腳邊,身穿綠色官服的男人跪伏在地上。他的身體幾乎緊貼地麵,隻在衣袖的縫隙間露出手指。他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右手握筆的地方有一層厚厚的老繭。
春寒料峭,泥土的寒氣不斷滲入青年的身體,他卻像磐石一般巍然不動,唯有幾根烏黑的發絲在風中搖曳。兩人沉默許久,青年再次請罪:“皇上,罪臣欺君罔上,按律當誅。”
“確實當誅。”趙擴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你不過是七品佐官,若不是嶽愛卿幾次三番向朕力薦……難道是嶽愛卿……”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狐疑地打量青年。
青年嚇了一大跳,誠惶誠恐地解釋:“皇上,嶽大人對罪臣有知遇之恩,但罪臣的事,嶽大人全然不知情,是罪臣辜負了嶽大人的信任。”他口中的“嶽大人”是宋朝名將嶽飛之孫嶽珂。
趙擴不置可否,抬頭遙望北方的疆土。
青年再次叩首,加重語氣說道:“臣自知罪無可恕,願意用項上人頭擔保,懇請皇上給罪臣一個機會。”說罷,他再次匍匐在地。
趙擴沉吟許久,緩緩點頭,神色中頗有破釜沉舟之味。確切地說,他這是病急亂投醫。“既是如此,朕就依你所言。”他頓了頓,“臨安九縣,你想去哪個縣?”
青年聽到這話,喉結上下滾動,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腰,對著趙擴拱手,輕聲吐出三個字:“錢塘縣。”
“錢塘縣?”趙擴下意識皺了皺眉,“錢塘知縣一職倒是空缺著,不過——”他低頭朝青年看去,“你可知道,錢塘知縣死的死,瘋的瘋,還有一個——”他眯了眯眼睛,“畏罪自殺了。”
青年眼觀鼻,鼻觀心,一字一頓回答:“臣,知曉。”
第1章錢塘一霸
春日開犁對城郊的農民而言,是一年中僅次於過年的重要日子,而對於臨安城的百姓來說,這一日不過比平時熱鬧些罷了。
自宋高宗在鳳凰山修築皇城,稱臨安為“行在所”,這座古城便成了南宋王朝實際意義上的都城,城內人口也隨之暴增,其中以錢塘縣尤甚。
錢塘縣北與仁和縣相鄰,距臨安府衙不過四裏;它東臨禦街,西出錢塘門便是西湖。西湖邊上的大片農田、山林皆是它的轄區。
臨安九縣,錢塘縣的人口居九縣之首,城內人口稠密,龍蛇混雜,農業和工商業都極為發達。不過,它身為南宋王朝最大的附郭縣,縣署的正門卻有百餘日未曾開啟。街上的百姓似乎對此習以為常,竟然在縣衙門口擺起了小攤子。
二月的江南,陽光明媚而燦爛,但空氣中依舊殘留著冬日的寒氣。縣署門外,百姓們有的在自家攤位前招攬生意,有的在街角嗑瓜子,挑著扁擔的貨郎把撥浪鼓搖得“咚咚”作響,還有那大膽又愛美的小娘子,已經染紅了指甲,穿上了顏色鮮亮的春衣。
在人群的嬉鬧聲中,縣衙東側的木門打開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手挎橫刀,闊步走下台階,趾高氣揚地衝商販們嚷嚷:“哪個準許你們在這裏擺攤的?”他說話中氣十足,乍一聽像是標準的官話,實則夾雜些許北方口音。他是錢塘縣縣尉沈達允,掌全縣的治安捕盜之事。
商販們聞聲,一擁而上,諂笑著稱呼他“沈大爺”,熟練地往他手裏塞錢。
沈達允長得高大魁梧,兩鬢的白發絲毫無損他的“匪氣”,反而讓他多了幾分威嚴。他板著臉嗬斥小商販:“我現在去巡街,若是本官回來的時候,你們還在此地擺攤,別怪大爺對你們不客氣。”他的措辭不倫不類,一聽就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人,偏要學文人說話。
小販們習以為常,對著他點頭哈腰,態度十分恭敬。不過,還沒等他走遠,眾人紛紛變臉,其中一人罵道:“呸,什麼巡街,分明是去調戲小寡婦,喝霸王酒!”其他人忙不迭附和。
就在眾人義憤填膺之際,縣衙門口冒出一個小腦袋,一雙杏眼緊盯著沈達允的背影。此人身穿土褐色交領上褐,看五官分明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偏偏學男人一樣束冠。她貓著身子躲在門後,直到沈達允走遠了,她才一步躍出門檻,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
小商販們看到她,表情活像川戲的變臉,立馬換上笑顏,圍上前稱呼她“沈三少”,對著她噓寒問暖。
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個頭不高,很快湮沒在人群中,隻露出發冠上的珍珠。那顆珍珠足有鴿子蛋那麼大,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她身上的布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名叫沈西,是沈達允的義女。
此刻,她如同平日一般拿出錢袋子,把自己的零花錢分發給眾人。這些人剛剛向沈達允繳納了“保護費”。
雖然沈西給他們的銅板不及沈達允收走的十分之一,但是聊勝於無,對於家境困難的百姓,也能解燃眉之急。他們千恩萬謝說著場麵話,紛紛往她手裏塞東西。
沈西再三推拒,奈何商販們太過熱情,她不得不挑了一串最小的冰糖葫蘆,隨即遠遠跟著沈達允。一路上,沈達允在前麵收銀子,她就晃蕩著錢袋子,跟在後麵發銅板。沿途的百姓早就對此習以為常,紛紛對著他們的背影搖頭歎息。
其實,沈達允自己也知道,他的身後跟著一條小尾巴。父女倆心照不宣,一前一後走過三四個街口,沈西的錢袋子空了,沈達允則拎著脹鼓鼓的布袋,朝街邊的小巷走去。
沈西疾走幾步,朝小巷內看一眼,並沒有跟過去,轉身往錢塘門走去。
錢塘門位於臨安城西,景靈宮的南麵。城門始建於吳越國,東西走向,寬一丈有餘,門上建有望樓,門口有士兵把守,終日人流不息。
沈西走出錢塘門,放眼望去便是西湖。她沒有駐足,從錢塘門右拐,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先得樓。
先得樓正對西湖,樓高三層,飛簷鬥拱,甚是宏偉。沈西不記得這家酒樓是何時建起的,也不知道它的東家是誰,不過錢塘縣人人皆知,遊湖的文人雅士若不是囊中羞澀,必在先得樓飲上一杯水酒,一覽西湖美景。
此刻太陽剛剛升起,先得樓經過一夜的喧囂,隻剩幾名老仆正在打掃。一旁的西湖之上,花船早已靠岸,靡靡樂聲也被小販們的吆喝聲取代。早起的遊人正在岸邊欣賞春景,更有兜售農產品的百姓與附近的坊郭戶討價還價。
沈西馬不停蹄,一路往北走,遠處的孤山路在春日的薄霧中若隱若現。孤山路連接著段家橋(今斷橋),段家橋旁邊的楊柳樹下,一艘精致小巧的畫舫停靠在湖岸邊,船身在水波的蕩漾中微微晃動。
船艙內,晨光透過窗欞,在絳紅色的舞衣上留下點點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脂粉香,就連地上的熏香與暖爐都透著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