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聽了,說,唉呀,林老師你早不說,來的那天就該告訴我,我也好去看看老師,林老師笑笑,縣長又說,沒事,現在碰到了也不晚,正好,林老師,我有幾個客人,你跟我們一起去吃飯,林老師連忙擺擺手,說,不了,不了,雖然縣長認得他是老師,但是林老師想不起這個學生來,也不知是哪一屆的,也不知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是個優等生還是差生,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說不定自己那一年輪空,連課都沒有給他們上過,就這麼跟著吃飯,算什麼呢。縣長說,林老師,你這就見外了,老師和學生,還講什麼客氣。被縣長這麼一說,林老師倒不好意思再推托,想了想,說,不行呀,他們要等我的,說好一起吃晚飯的。
縣長說,怎麼,還有別的老師一起來的。林老師說,不是,是縣教師進修學校的兩位老師,請他們代管函授班的。縣長一聽,說,沒事,隨他們去。林老師說,不好吧,他們要等的。縣長說,你要實在放不下心,我叫人去告訴他們,林老師覺得這樣也太麻煩,說,那也不必了,縣長說,就是,就這麼個小縣城,他們不怕你走丟了,說著便做個手勢,讓林老師往前走,林老師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出了縣委縣政府大門,在大街上,縣長走在林老師身邊,一路有好些人向縣長打招呼,叫縣長,縣長一邊和他們點頭示意,一邊繼續和林老師聊天,向林老師打聽學校的各種事情,林老師說了,縣長總是一臉的感慨,說,是呀,是呀,好多年了,我再回去,怕也認不出來了,林老師說,是呀,我們天天在那裏,也感覺不出什麼變化,也有些畢業生,過了幾年,有什麼事情路過,回來看看,都說變化大,縣長說,那是。
他們來到縣賓館,走進餐廳,餐廳裝潢得很講究,和城裏的大賓館也沒有什麼兩樣,有幾個小包間,縣長進去,有服務員帶著到其中的一個包間,縣長讓林老師先坐,林老師覺得客人還沒有到,先坐不好,正推讓著,已經有人將客人帶進來,縣長過去握了手,互相拍拍肩,看起來很熟悉,不是什麼生客,縣長就帶著到林老師跟前,對客人說,你看看,今天誰來,你還認不認得,客人一看,就認出來了,叫道,是林老師,縣長說,林老師大概也不記得他了吧,胡正平,我們班是最搗蛋的一個,是我們友好縣的工商局長,胡正平說,副局長,這邊縣裏大家都熱情地稱胡局,林老師很高興,雖然他仍然沒有記起這兩個人來,但是學生有出息,老師總是高興的,一起坐下來,居林老師坐了中間,兩個學生一左一右兩邊坐,胡局坐下後,也像縣長一樣,問了一串問題,學校怎麼樣,老師怎麼樣,林老師一一作答,胡局也是很感慨的樣子,很快酒席就開始了,林老師看出來他們是願意喝酒的,喝酒的名目話題相當多,想到現在到處說酒文化,這確實已經成了一種文化,林老師被兩個學生一人敬了一杯,其他的人就鬧起來,說,我們雖不是你的學生,但等於也是你的學生,我們也得敬你,結果每人都敬林老師一杯,林老師不勝酒力,暈暈乎乎的,聽得縣長說,林老師,在我們縣,有什麼事情要我辦的,盡管說,林老師說,也沒有什麼事情,有事情我一定會來麻煩你的,嘴上這麼說,心裏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巧,如果這函授班提前一年辦,那就真的要麻煩縣長了,周紅的事情說不定就能解決,當然事情也不是絕對的,人的一生常常有許多路可走,到底哪一條路最好,這也是難以預料的,縣長說,你看,我們想為老師盡點力,也沒門,林老師,你在我們縣沒什麼親戚朋友呀。林老師說,從前倒是有些關係的,我兒媳婦在縣中教書,縣長等人都睜著眼睛看著林老師,林老師說,現在已經不在了,調走一年了,也沒說是辭職走的,縣長說,現在在城裏?林老師說是,也沒說在做營業員,縣長也沒有追問現在在做什麼,隻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話題便又繞了開去,說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再喝酒,過了一會,話題又繞回來,說起從前在學校念書時的情形,縣長說,胡局是最搗蛋的一個,晚上出去野,回來校門關了,爬進來,被聯防隊當賊抓,胡局說縣長在學校談戀愛,晚上在操場上犯規,被手電筒照著,他們說一段,就笑,喝酒,然後再說一段,別的人也跟著一起笑,喝酒,後來又說到學習的事情,說大家集體作弊,坦白出許多讓人驚奇的作弊方法,有些方法林老師也是聞所未聞,縣長說,我是最怕寫作課,別的課還能作弊,寫作課作什麼弊,到哪裏去偷看,看不到哇,胡局說,寫作課就是林老師上的,縣長說,那是,還用你提醒,我記憶最深了,我這個人,不怕別的,就是。怕動筆頭子,所以看見林老師最懼怕,林老師被縣長說得也笑起來,縣長繼續說,也不知怎麼的,就是筆頭子不行,有人笑著說縣長謙虛,縣長說,謙虛什麼,一點不謙虛,不信問林老師,林老師知道,有一次,實在逼不出來了,想了個餿主意,找了一本書,照抄了一段,連標點符號也沒有改動,大家聽得入神,都想知道有沒有被林老師戳穿,縣長卻賣個關子,不說了,大家都看林老師,林老師也說不出來,他也記不起這件事情,像這樣的事情,一般說來也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發現了,批評,一是沒有發現,還給個好分數,這也怪不得老師有眼無珠,天下文章多,誰知道哪一篇是哪一個寫的,很難,在幾十年的教師生涯中,這樣的事情也許太多太多,不足為奇,林老師笑眯眯地看著縣長,縣長最後說,後來怎麼樣,我也忘了。
時間過得很快,酒也下得快,大家都略帶幾分醉意,正是最佳境界,林老師看著縣長和胡局你一杯我一杯,不由感歎,說,你們同學間,能常來常往才好,林老師說,同學的情誼是最珍貴,最單純的,也是最能維持長久的,縣長和胡局聽了都半天沒做聲,像是被林老師的話觸動,過了一會,縣長說,雖然大家離得不遠,不是什麼天南地北,卻也難得相見,今夜相逢,也算有緣,林老師點頭,又問縣長,在你們這縣,和你同一個班的同學,多不多,縣長想了想,說,不多,和我一個班的,就兩個,一個我,還有一個在鄉下中學教書,也不來往,好多年不見麵了,這麼說著說著,林老師突然就想起了夏時雲的名字,其實現在再想起這個名字,也沒有什麼大的意義,但是林老師還是想了起來,忍不住問縣長,說,有一個人,也是我們係畢業的,和你們是係友,對了,是84屆,也是你們這個縣的,以前在人事局呆過,再早的時候可能在公安局也呆過,現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也可能已經調到別處去了,縣長像是有些發愣,盯著林老師,你說誰,林老師說,叫夏時雲。
林老師話一出口,就發現大家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卻又不知該怎麼個笑法,是張嘴大笑,還是抿嘴一笑,或者是嘲笑,是冷笑,是莫名其妙的笑,大家都看著縣長,像是要等他先笑出個樣子,縣長卻沒有笑,盯著林老師看了一會,說,我就是夏時雲。
林老師認真地看了看縣長的臉,說,噢,你是夏時雲,你做縣長了。
夏時雲這才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我大概變化很大,是吧,他說,好多年不見,是認不得了。
林老師想了想,說,我老了,記性不行,以後,怕要得老年癡呆症。
大家笑,說,哪裏,哪裏。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