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扇

在歌舞成風的日子裏,老百姓經過歌舞廳,朝裏看看,燈紅酒綠,有小姐進進出出,也有小姐站在門前,她們要幹什麼大家心裏有數,笑笑,說,嘿嘿,現在。

陳皮普通老百姓,小工人一個,沒權沒勢也沒什麼錢,天天上班下班,回家聽老婆抱怨雞蛋又貴了幾毛,菠菜四塊錢一斤之類,小孩子又要交多少錢秋遊什麼,然後老婆就埋怨陳皮沒有本事,老婆說,你看看人家男人怎麼做的,你這樣的男人,拿根頭發去吊死吧,買塊豆腐去撞死吧,這是家鄉人常說的話,批評人沒有出息,當然如果人能夠從多方麵多角度去看問題,或者也可以將這樣的家鄉話算作激將法,有的人給這麼一激,還真激出些本事來了,什麼叫本事,掙錢掙得多就是本事呀,但是也有的人激不出本事來,像陳皮,雖然每天都受老婆激將,卻也激將不出新花樣,永遠是一張老麵孔,工資加獎金,工資跟著工齡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慢慢加起來,急也急不出,至於獎金麼,沒得數,難預料,都說跟著感覺走,就這樣了。

陳皮的廠是個傳統工藝廠,做絹扇為主,現在絹扇,也不怎麼好賣,也沒什麼收藏價值,也沒什麼實用價值,要它幹什麼呢,沒人稀罕呀,除非日本人看中,但是日本人也不是什麼傻大頭,不會拿你的絹扇當金扇子買呀,廠裏也和日本人做過生意,賣了一批扇子給他們,全廠的人,上上下下忙了半年,那半年大家的感覺好極了,看見很多很多的錢正在向他們招手呢,加班回家,老婆也知道心疼了,還給做點夜宵吃,半年以後,扇子運到日本,日本的錢也到了這邊,給的是美金,一結總賬,一折算,廠長罵人,說,娘的,白幹,但是受到上級領導的表揚,因為創了彙,以後廠長也不再去滿世界尋找什麼日本人,不創彙了,也不要表揚,大家仍然不緊不慢地做一些市場已經不怎麼需要的絹扇,也不知要做到哪一天是個頭,也不知做下去算什麼,但是不做又算什麼呢,不做就沒有工資獎金呀,沒有工資獎金怎麼過日子呀,怎麼向恨鐵不成鋼的老婆交待呀。

因為生產任務並不緊迫,上班的時候,大家也比較輕鬆,說說笑笑也是有的,隨便找個什麼話題,一說能說半天,有一段時間大家就說歌舞廳,說歌舞廳的種種趣聞,說一個老板帶一些人去跳舞,有小姐陪跳,老板在每一對舞伴肚皮與肚皮中間夾一張百元大鈔,一曲下來,鈔票不掉下來,就歸小姐,鈔票若是掉下來,就罰先生再出一百,就這樣大家跳呀跳呀,沒有看見一張鈔票從他們中間掉下來,大家聽這樣的事情,很新鮮,但也不足為奇,都知道,如現在這樣的時候,什麼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陳皮撓撓頭皮,道,什麼時候我們也到歌舞廳看看,唱唱跳跳,也貼一回肚皮,大家說,陳皮你等著吧,快了,陳皮說,我要是放百元的大鈔,就往小姐的胸脯上放,再不,就放在臉上,大家說,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個貼麵舞,人家早跳夠,陳皮說,那是。

陳皮也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跑到那樣的地方去,說說笑話也就過去了,也不會因為別人每天都去歌舞廳有小姐陪著而自己沒有就不高興,就不再過日子,陳皮的這種脾性,從前陳皮老婆怎麼看怎麼好,認為陳皮人好,現在呢,怎麼看怎麼不好,陳皮沒出息,陳皮說,這沒什麼,不是我變了,也不是老婆變了,是時代變了,這不能怪誰呀。

過了些日子,陳皮的幾個同學發起了一次同學會,叫當年同一個班的同學都去聚會,時間正是星期天,陳皮有空,也去了,大家好多年不見,現在碰到一塊,很高興,說話,敘舊,一天很快就過去,晚餐的錢,是一個特意從外地趕來的發了財的企業家同學出的,大家喝了酒,興趣很高,鬥起酒來,後來企業家同學因為生意上的事情,當夜要坐飛機趕回去,中途就退席,從前的班長團支部書記幾個正鬥得方興未艾,哪肯就此離去,班長再又行使一下班長的權力,叫陳皮去送企業家同學,因為陳皮不勝酒力,不能和他們幾個拚酒,放在眼前也沒用,陳皮說,好,我送,陳皮和企業家同學在校時關係一般,也不差,也不算很親密,大呼隆的同學會麵時,兩人也根本沒有時間個別說話,隻來得及握握手,叫一聲對方的名字罷,喝酒也不在一張桌上,這會兒,上了車,坐得近了,聊起來,企業家同學的情況陳皮已經知道,也比較清楚了,吃了人家的飯,喝了人家的酒,不知道人家是幹什麼的,這也說不大過去吧,但是陳皮的情況企業家同學卻一點也不了解,甚至不知道陳皮在什麼單位工作,這會在短短的向飛機場去的路上,一一問了,陳皮也一一說了,企業家同學突然就轉過臉來盯著陳皮,兩眼放著亮閃閃的光芒,問陳皮,你說你們廠是個傳統工藝廠?陳皮說,是,好多年的曆史了,不過現在不來事了,走下坡路,再也上不去,企業家同學又問,你說你們以做絹扇為主?陳皮說,是,不過現在絹扇不來事了,沒有人要,賣給日本人吧,掉價,企業家同學再問,你說的絹扇,就是用鐵絲做外圈,用絹或者用羅啦紗啦這些材料做扇麵,再在上麵做些刺繡,或者描畫,或者貼花?陳皮說,正是,看看企業家同學,說,想不到你也知道絹扇,絹扇是我們這地方的工藝風物特產呢,可是我們這地方許多人也不知道它,企業家同學興奮起來,說,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陳皮說,怎麼,你要絹扇,企業家同學正要往下說,已經到了飛機場,時間也比較緊迫,來不及再多說什麼,陳皮將企業家同學送到檢票口,揮手道別,企業家同學突然“哎呀”一聲,說,我忘了把你的地址記下來,也沒有記你的電話,陳皮說,我沒有電話,企業家同學看看時間,又說,呀,來不及了,這樣吧,我到了那邊,給我們班長打電話,讓他和你聯係,陳皮說,好,看著企業家同學的身影消失在機場裏,陳皮回頭走出機場。

陳皮也沒有再回同學聚會的地方,想起來他們也該散了,時間也不早了,往家去,老婆瞪著,說,女同學不少吧,這種事情,女的最起勁,陳皮說,也不多,看起來,一個個都老顏多了,嘴上都說,一點沒有變一點沒有變,老樣子老樣子,臉上都可以開汽車了,老婆笑了一下,說,你算年輕呀,你那些同學,都比你強吧,陳皮說,也沒有幾個特別厲害的,就一個,從外地趕來的,飯也是他請的,我送他上飛機,他還說要做我們的絹扇生意呢,老婆說,那你和他說定了?陳皮一笑,說,聽他呢,做生意的人,都這樣,虛頭虛腦,說說好話也不加稅,算是對我送他表示感謝吧,你看他有沒有下文,不會有的,老婆哼哼幾聲,沒有說話,陳皮又說,再說了,絹扇又不是我的,是我們廠裏的,就算真要做絹扇生意,也不是和我做,也是和我們廠裏做呀,與我有什麼關係,老婆氣,點著他的頭,說,你死了,你死了,陳皮笑,說,死也死不了。

果然也不見企業家同學有什麼消息來,老婆問起來,陳皮說,我說的吧,不會有什麼事吧,老婆說,哼,你們這些同學,和你也差不多,一個班都有一個班的風氣,一個不成樣子,別的也好不到哪裏,陳皮說,你們班的人強,老婆說,那是,總要比你們強些,過了些日子,一天陳皮正在上班,傳達室的話筒傳進來,說有陳皮的電話,叫到傳達室去接電話,陳皮去了,是從前班長,說,好哇,陳皮,倒看你不出呀,和企業家也掛上鉤啦,陳皮說,什麼,班長說,瞞我呢,瞞我也沒意思,我又不和你同行,搶不到你什麼呀,陳皮說,說到哪裏去了,問是不是企業家同學來了信或者電話,果然是的,叫班長轉告陳皮,班長將企業家的地址電話都告訴了陳皮,最後說,有好事也別忘了老同學呀,陳皮說,哪來的什麼好事,掛了電話,心裏有些想法,原以為企業家同學早將他忘了,想不到人家倒當回事情來了,怎麼辦呢,看著企業家同學的電話,又不好在廠裏給那邊打長途,等到下班,到公用電話,打直撥長途,一撥就通,企業家同學說,陳皮,是你呀,你終於來電話,怎麼這麼長時間,陳皮說,我也是今天剛剛知道你的電話,班長今天剛剛告訴我,企業家同學說,這家夥,我一回家就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告訴你的,這家夥,誤我的事,你再不來消息,我隻好另想辦法了,我還以為你不願意和我合作呢,陳皮說,哪裏,我一下班就出來給你打電話,企業家同學說,這樣,你趕緊給我寄幾把樣品來,品種越多越好,除了圓型的,還有別的形狀吧,陳皮說,有,有,有海棠式,六角式,雞心式,鍾離式,多著呢,企業家同學說,好,好,你動作要快,樣品的錢,我會付你的,陳皮說,你說得出,幾把扇子,就算我送你也不見得怎麼樣,企業家同學說,那不行,生意歸生意,陳皮說,看你說的一本正經,老同學呀,企業家同學說,親兄弟還明算賬呢,陳皮無話,那邊再三關照趕緊將樣品寄去,口氣裏不像在做什麼絹扇生意,倒像是做海灣戰爭的軍火生意,陳皮掛了電話,心裏好笑,回家,向老婆說了,老婆有些激動,說,這麼說,真的來了,陳皮說,我現在心裏也有些亂,不知道是向廠長說呢,還是不向廠長說,老婆說,說個屁,現在還不知道怎樣呢,你向廠長說什麼,說了,廠長還以為你在外麵已經撈了多少呢,不說,我們自己,先做起來,陳皮說,自己,怎麼弄呢,老婆說,不就幾件樣品麼,我們先給那邊寄去,看下一步怎麼樣,陳皮說,也好,第二天就弄了些樣品,用特快專遞寄過去。

幾天後企業家同學收到樣品,很快來電話,電話是打到陳皮廠的傳達室,告訴陳皮,那邊對樣品扇很滿意,說他在北方尋找單位加工,但做來做去也做不出這種特有的味道來,現在一看樣品,是非它莫屬了,問了價格,又問這邊的生產能力,聽口氣好像是需要較大數量的絹扇,陳皮當著傳達的麵,不好多說什麼,但是傳達已經聽出些意思來,探究似地看陳皮的臉,陳皮放下電話,想了想,回到車間,心神不寧,不知道該怎麼,一直到快下班時,終於忍不住,往廠長辦公室去,廠長說,你來了,聽口氣,好像知道他要來,陳皮說,廠長你已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