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乘客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大都數人都昏昏欲睡,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和陰暗的天色,使得白天也像夜晚一樣讓人犯困,汽車的噪聲像一首催眠曲,搖晃的車身是一隻搖籃。
“真的,”建一心裏布滿了出事故時的危險情形,可是他卻無法將那種情形很生動地描述出來,建一隻是反複地說,“真的,真危險,差一點就沒命了,汽車衝到河裏去了。”
“這麼說來,”中年男人半信半疑地看著建一,說,“這麼說來,我們是大難不死呀。”
“是的,”建一心裏仍然湧動著經曆死亡的強烈感受,建一說,“這條命,是揀回來的。”
“好!”中年男人突然一拍大腿,聲音宏亮地說,“好,好!”
車廂裏昏昏欲睡的乘客,有一兩個人睜開眼睛看看建一和中年男人,他們複又閉了眼睛打瞌睡,並不想聽建一和中年男人說什麼事故。
中年男人兩眼發亮,臉上放著紅紅的光,十分興奮,突然伸手拍拍建一的肩,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建一笑了一下。
車子到站後,建一和中年男人一下起了車,他們沒再多說什麼,分頭而去,建一來到從前住過的小旅館,服務員也都認得,建一登了記,拿了房間鑰匙,進了自己的房間,在床沿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好像有一種心無所屬的感覺,不知自己該幹些什麼,過了一會,便拿個臉盆到盥洗室打水去,經過服務台的時候,建一停下,站在服務台前,看著服務員,說:“我們路上,差一點出了事故。”
服務員低著頭看一本書,嘴上說:“噢。”
“車子開到河裏去了,”建一說,“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麼危險的事情。”
“是嗎,”服務員仍然看著書,突然笑了起來,說:“哪有這樣的事情。”
“什麼?”建一不知道她指的什麼,“你說什麼事情?”
服務員笑著指指自己看的那一本書,說:“哪有這樣的事情,說有一個孩子知道自己前世是個什麼人,住在哪裏,是誰誰的老婆,什麼什麼樣的情形,他都知道,人家到那地方一看,果然這樣,說笑話吧,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建一走進盥洗室,有人在裏邊用水,初一看,建一心裏一跳,以為是小陳,其實建一也知道那不是小陳,不過有那一點點地方有些相像罷,建一走過去,朝那人笑了一下,那人卻警惕地看了建一一眼,打了水,急急地走開了。
建一回到房間,悶悶地抽了幾根煙,出去吃了晚飯,淋著細細密密的小雨,在小鎮的小街上慢慢地走了一會,回到旅館,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建一就往廠裏去討債,被引到廠長室,就看到昨天在車上同過患難的那個中年男人坐在辦公室裏,看到建一,笑了起來,說:“說討債的人來了,原來是你呀。”
建一說:“我也聽說換了新廠長,想不到是你。”
引建一來的業務科長,不知道他們什麼關係,站在一邊不好說話,廠長向他說:“我們是患難之交。”
科長乘機退了出去,將難題留給患難之交,廠長笑眯眯地看著建一,說:“我越想越後怕,昨天晚上,”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做噩夢了。”
建一說:“是很危險,隻差一點點。”
“也算是有一點緣分吧,”廠長說:“雖然我整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廠長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盯著建一,看了半天,突然說:“欠你們多少?”
“二十萬。”建一說。
“二十萬,”廠長說,“二十萬,算了,給你帶走。”
建一有些不敢相信廠長的話,看著廠長發了一會愣,廠長出去將會計叫來,讓她給建一辦二十萬的彙票,會計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舍不得,”廠長指著會計的背影,說,“賬上剛剛才有了一點,我昨天才討回來的。”
建一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他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
“也罷,”廠長說,“要是昨天鑽到河裏,什麼也沒了,二十萬,算什麼,二十個億也白搭,二毛錢也不值。”
會計很快就將彙票辦好了,進來交給廠長,廠長說:“給我做什麼,給他。”
會計將彙票交給建一時,朝建一看了好幾眼,眼光裏很有些懷疑和氣憤的意思,建一被看得有些心虛起來,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才得到了這二十萬的彙票。
“就這樣,”廠長站起來,說,“我還有個會,也不留你吃飯,拿到彙票,比吃什麼都好,是不是。”
他們一起走到門口,廠長停下來,手在建一的肩上摁了一下,再沒有說什麼,便朝會議室去,建一在會計和別的一些人的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慢慢地走出了廠門,空空的提包放進了那張薄薄的彙票,像是變得很沉很沉。
建一回到小旅館,匆匆整理一下東西,結了賬,去趕下午發出的長途車,到家時,已經是夜晚時分,建一開了門進屋,老婆說:“咦,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事情辦得很順利,”建一說:“碰到一件事情。”
“再順利也不可能這麼快,昨天去,今天就回,”老婆說:“從來沒有。”
建一開玩笑說:“是不是嫌我回來早了?”
“說什麼話,”老婆一臉的不高興,說:“今天氣死了,單位評獎金,給我評個三等,我氣不過,我哪一點不如別人。”
“我這一次,”建一心裏再次浮起經曆死亡的情形,建一說,“我這一次,可是碰到大危險了。”
“我要找他們說話,”老婆說,“我不怕他們。”
“我們的汽車,開到河裏去了,”建一說,“差一點點就出了大事故。…什麼,”老婆說,“什麼汽車?”
“汽車差一點出事故,一直往河裏衝下去,”建一停頓了一下,又說,“還好,衝到河邊上,突然停下了,差一點點。”
“噢。”老婆說。
“我討債的那個廠的廠長,正好和我們同車,所以後來……”建一覺得有些說不清楚,停了一下。
“評我三等,欺負人,”老婆嘰嘰咕咕,一邊往廚房去,一邊說,“你還沒吃吧。”
建一走到兒子的小房間門口,兒子正在做作業,也沒抬頭看建一,建一說:“我回來了。”
兒子“嗯”了一聲,繼續做作業。
“我這一次,差點兒回不來了,”建一說,“我們的汽車,出了事故,衝到河裏去了。”
“噢。”兒子頭仍然伏在作業本上。
“隻差一點點,非常危險,”建一說,“後來,車子在河邊上停下來,大家都說,我們這是大難不死,事後回想起來,真是有點……”
兒子抬起頭來,看了建一一眼,說:“功課太多了,我根本來不及做。”建一不再說話,老婆將飯菜給他端到桌上,“你吃吧,”老婆說,“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