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菜蘿卜(一)
大河在家將鍋裏的剩飯剩菜都吃光了,然後到牛棚裏將那頭四歲水牛牽著送到十裏之外的舅舅家,托舅舅喂養一個月,他說弟弟小河托人捎來急信,要他無論如何在近幾天進城去幫一個月的忙。舅舅接過牛繩,同意大河進城去住一個月,順便看看小河到底在城裏幹了些什麼,他總擔心小河在城裏學壞了。大河說小河在城裏有媳婦管著,不會出事的。托付好水牛,大河返回家中,拿上幾件衣物,又從地窖裏取出十根甘蔗,便到公路邊上去等中巴。站了十幾分鍾,他覺得有些腹脹。正要去屙尿,一輛中巴駛了過來,他顧不上屙尿了,匆匆忙忙跳上車去。上車後,大河就想睡覺,但是那泡尿憋得他非常難受,怎麼也睡不著。熬了兩個鍾頭,中巴總算到了黃州城。他在十字街叫了停車,然後抱著衣服和甘蔗跳下車去。大河腳一沾地,小河的媳婦芙蓉就迎上來,說,哥,你怎麼今天才來,我都等了兩個下午。大河顧不上答話,連聲問,哪裏有廁所?芙蓉朝街對麵指了指,說,過了寶塔大酒店,再過一個醫院,旁邊就有一處。大河趕緊穿過街道,緊夾著襠走了七八十米,果然有座廁所。他正要往裏鑽,坐在廁所門邊的兩個女人扯住他的衣襟,說,交費!交費!大河愣了一會,才明白上廁所得付錢。他一邊掏錢一邊嘟噥,說,我這是給你們積肥,應該你們給我錢。那女人說,這是城裏,不是鄉下,城裏不需要肥料,隻需要衛生。這時,已有幾點尿滴在褲襠裏了,大河不再想別的什麼,交了一角錢,跑著進了廁所。大河將身子放空後,出廁所時感到無比地輕鬆,他這才覺得黃州城比他一年前來的時候又好看了許多。黃昏的太陽順著老寬老寬的街道鋪過來,惹得天上地下到處都閃閃發光。一些商店酒店的霓虹燈,早早地亮了,不時有漂亮的女人騎著紅摩托一飄而過,長長的黑發像雲一樣散發著一種讓人心跳的香氣。芙蓉見他返回來,就問,黃州變了嗎?大河說,變好看了。停了停,他又說,可我又覺得沒變,或者是變醜了。芙蓉說,哥,你好像變深奧了。說著話,芙蓉就領著大河往住處走。走到一家工廠門口,正碰上下班的人群,幾十個女人擠成團往外走。芙蓉在頭裏穿過她們走過去。大河扛著甘蔗不敢走,就在路邊等她們都走過去了,才攆上芙蓉。芙蓉說,這麼多女的,找一個回去做媳婦吧!大河說,我沒有這個福氣。芙蓉說,大嫂死幾年了?大河說,四年。芙蓉說,你真能等,我還以為隻死了一兩年呢!大河笑一笑沒說什麼。走了半個小時,才到他們的住處。小河夫妻倆帶著三歲的兒子在城郊租了兩間房子,然後每天早上到附近去將菜農們采摘的各種蔬菜收上百來斤,轉手拿到集貿市場去賣。他們這樣幹了一年多,一點也沒有撒手不幹的意思。小河的兒子叫林林,他正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芙蓉叫他喊大伯,他也沒有心思喊,隻是扭頭望了一下。大河到兩間屋子裏看了看,見屋裏雖然有沙發和席夢思,但仍和他們在家時一樣,什麼東西都是滿地亂扔,褲頭、襪子到處都可以看見,擱在房中間的痰盂裏,滿滿一罐黃湯。大河問,這房租是多少?芙蓉說,一個月一百塊錢。大河馬上算出一年就得一千二百塊,不由回頭看了看芙蓉。他想象不出,從前父母在世時,總說他兩口子好吃懶做,罵也好,打也好,就是不肯下到田地裏去幹活,氣得父母隻好將房屋田地各勻出一半來,讓他倆分家另過。現在光房租一年就得花這麼大一個數字,其他的開銷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哪來門路掙這麼多的錢呢!大河在屋裏轉了一圈。回頭問芙蓉說,小河呢?芙蓉說,這一段他做生意的勁頭特別大,總要等天黑以後才回家。大河正要說什麼,外麵有人大聲叫,沈小河!芙蓉一聽到叫聲,臉上就變了色,露出一派驚慌來。沒待她答話,兩個長得矮矮壯壯的男人就闖進屋來,見了大河,他們不由得一怔。大河長得人高馬大,那兩個男人仰著臉將他打量了一陣。芙蓉趁機說,這是我哥。又說,這是王立、王有,住在回龍山,也是進城來賣菜的。大河說,我是但店的,我叫大河。別站著說話,坐吧!王立和王有相互望了望,沒有坐下來,依然站著說,告訴沈小河,別忘了我們的話,一個月的期限隻剩下二十天了!說完,他們扭頭就走。大河明白小河和王立、王有之間一定有什麼事情,他將他們送出大門後,便問芙蓉,小河與他們怎麼啦?芙蓉說,都怪你弟弟太好色了!十天前,他到王立、王有屋裏去打麻將,打到半夜裏,他用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摸王立媳婦的大腿,被他們發現,非要他賠償一千塊錢的名譽損失費,不然就要將小河的手弄斷一隻。大河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過了一陣才緩緩地說,我還以為你能管得住他呢!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芙蓉說,要你來就是為了對付他們弟兄倆。大河一聽說是叫他來幫忙打架,心裏不由得來了氣,但在弟媳麵前不好發作,隻好暫時忍著。芙蓉在忙著做飯做菜,大河陪林林看了一會動畫片,覺得沒味,便出門去轉轉。小河夫妻租的這房子的主人是女的。芙蓉說這女人叫佩玉,在街上擺了一間服裝攤。她丈夫原先在集貿市場擺攤賣肉,後來不知為什麼竟要跑到鄉下去,偷偷割活牛身上的肉拿回來賣。害了十幾頭牛後,被公安局的捉住,關了三個月就槍斃了。丈夫一死,佩玉一人撐著在城郊買塊地皮蓋了這座小樓。芙蓉說,佩玉和她聊過好幾回,她傾盡積蓄蓋這房子,就是為了再找一個可靠一點的男人,過安穩日子,隻要中意,哪怕是鄉裏人也可以。大河當時覺得芙蓉這話裏還有話,像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他有點好奇,想見見這個佩玉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這時,天色已黑下來,遠遠近近的許多窗戶都亮了,但佩玉的窗戶仍是一片漆黑。大河在屋場附近轉了轉後,又順著樓梯爬到樓頂上看黃州的夜景。這樓隻有兩層,太矮了,公家蓋的那些大樓像山一樣矗在眼前,就這麼看去,他仍覺得夠漂亮了。幾百盞路燈分成兩排,沿著大街扔珍珠一樣鋪得遠遠的,而且越遠的越好看。看了一陣,大河聽到樓下有說話聲,知道是小河回來了,就趕忙下樓。小河見了他,很高興地叫了一聲哥。大河說,你怎麼才回?小河說,還有點菜沒賣完。芙蓉說,這話你隻能糊弄得了他。這黑了,誰還會去買菜。大概又去摸哪個女人了。小河說,就算是去摸了,你吃什麼醋!又不是真幹,真幹了看你怎麼辦!芙蓉說,你以為我再沒辦法了?到那一步我讓你試試看!大河說,你們真是有肉嫌肥,要是也讓你們守四年寡,再到一起,看還有沒有工夫吵!說著話,小河在頭裏進了屋。芙蓉跟在大河後麵一臉不高興。小河叫她給自己泡杯茶,她也懶得理睬。小河不在乎,笑一笑後自己動起手來,邊倒開水邊說。算我不對,今天晚上你出去打牌,我在家裏陪大哥好不好?芙蓉一扭屁股說,別假惺惺的,你不是早就和佩玉說好了,等大哥來後,我們四人開一桌。沒待小河開口,大河連忙說,我不打牌,我在《村規民約》上簽了字的。小河一撇嘴說,狗屁喲,現在除了自己誰也管不了我。芙蓉說,你隻是不想讓人管,其實管你的人多得很。芙蓉說著就進了廚房。大河自己找地方坐下後說,你找我來是幫你打架?小河一愣後小聲說,你莫聽那婆娘瞎說,不過麻煩倒是有一點。這一陣總有一兩個男的趁我不在,跑到屋裏和芙蓉閑扯,還送一些搽臉的化妝品給她,我猜他們是不懷好意,想在芙蓉身上動歪心思。我想先下手為強,也不要你做別的,就在屋裏待著,見有人來,就到外麵去將那兩塊大石頭抱起來,當著他們的麵耍一耍,這些城裏人,吃硬不吃軟,你嚇他一下,他們就像個孫子。大河猶豫地說,我聽說城裏人水平高,讀書多,我們恐怕鬥不過他們。小河說,你別小看了自己,中國最有心計的人都是農民。大河被小河說糊塗了,便點頭同意試一試。然後,他就和小河談起家裏田地的事。他告訴小河,說小河的麥苗前一陣有點黃,後來他幫忙澆了二十多擔大糞,現在已轉過彎來,變青了。小河一聽,不耐煩地說,田裏地裏的事你做主就是,別跟我說,我不內行,說了也是白說。大河有些生氣,但忍著沒發出來。他拿起一根甘蔗,又找出一把刀,一下下很用力地將節打了,將皮削了,然後三刀砍成四節。他扔了一節給林林,自己拿起一節,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嚼了一陣,咽了些甜水,大河心定了一些,這才說,你們長年在外邊這樣幹,總不是一回事,既賺不了大錢,又落不了戶,不如趁早回去把家業做紮實些。小河說,那也說不準,長年在外麵泡,說不定哪一回就來了運氣。大河說,天下哪有那麼多的運氣。小河說,你以前不總是說種田也靠三分運氣嗎?大河一時無話。便坐在那裏不停地啃甘蔗,並隨口將甘蔗渣吐在地上。芙蓉從廚房裏端了一碗菜出來,放在桌子上,一回頭見滿地甘蔗渣便極不高興地在林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並說,怎麼從來就教不醒你,叫你別把東西到處亂扔亂吐!林林並不哭,他頭也不回,順手用甘蔗在芙蓉的大腿上敲了一下。芙蓉立即哎喲叫了一聲。小河正要說什麼,林林搶先說,媽媽真沒用,你打我時我怎麼不叫?芙蓉一時說不出話來。小河笑著說,小雜種,黃州城裏人打娘罵老子的習慣你倒學得百分之百了。吃飯時,芙蓉上了六道菜,每道菜裏都有葷。大河吃得痛快,便和小河一起將一瓶白酒都幹了。大河還不停地用筷子蘸了酒,讓林林嚐。他看著林林吮著筷子頭說,做男人,不管是城裏還是鄉下,這酒可非得學會喝,不然就會受人欺負。飯吃完後,大河和小河一點事沒有,林林卻顯出許多的醉態,走路東倒西歪,一會兒說小河變成兩個了,一會兒說芙蓉變成兩個了,後來又說大河變成兩個了,最後連電視機也變成兩部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林林弄到床上,哄睡著了,這才鬆口氣。坐下來,芙蓉剛提起不該讓林林喝酒的話題,外麵有女人叫道,小河、芙蓉,快來幫我一把。芙蓉說,佩玉回來了。芙蓉在前麵走,小河在後麵跟著。大河站起來,遲疑了一陣,又重新坐下。剛坐下,小河在外麵叫,哥,你也來吧,東西太重了。大河出去,見一輛板車上堆滿了成捆的衣服。天黑,他隻分辨出板車邊站著一個女人,似乎有點胖。小河吃力地將一捆衣服從車上卸下來,卻怎麼也弄不到肩上。大河也不搭話,上去將小河分到一邊,稍一貓腰就將那捆衣服甩到肩上,他用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順帶提了一捆。大河邊走邊問,搬到哪兒?佩玉連忙跑到頭裏將一間屋子的門打開,同時將電燈也開了。大河將兩捆衣服碼好,回頭又去板車上搬,小河、芙蓉和佩玉都站在黑地裏看他一個人在那裏忙碌著。大河一開始沒注意,隻顧埋頭幹活,待板車上隻剩下最後一捆衣服時,他喘口氣,並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時,芙蓉說,我哥真像一頭熊。黑暗中,佩玉哧哧地笑了幾聲。大河猛地覺得佩玉一直在盯著自己,心裏不知怎的竟有點慌,他連忙彎腰去搬那最後一捆衣服。他忘了板車上快空了,用力將那衣服一拎,卸空了的板車的這端一下子翹起來,將他的小腿重重地碰了一下。大河忍著痛,扛著衣服,走到屋裏放下後,佩玉卻在外麵叫放錯了。佩玉說,這捆衣服全是毛呢的,不能放在樓下,得放在樓上。大河想趕緊回屋看看腿傷成什麼樣子,站在那裏有些猶豫。小河在一旁說,哥,幫人幫到底嘛。佩玉並不作聲,順著樓梯先上去了。大河有些無奈地扛上那捆衣服跟了上去。他按佩玉指的位置將衣服放好後,回頭掃了一眼佩玉,不由得心裏一驚,似乎覺得這是自己平生見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大河不敢再看第二眼,說聲多謝了後,轉身就往外走。佩玉也沒留他坐一會。回到小河屋裏,芙蓉責怪他,說,你怎麼說多謝,應該是她謝你!大河說,我覺得自己像到她屋裏做了一回客。小河在一旁笑著說,芙蓉你別故意追問,哥是老實人,見了好女人就怕自己會犯錯誤,就神經緊張。大河有些窘,忙說,小河你別把我說走了樣,我是腿被板車碰傷了,這會兒還痛得很呢!說著,大河就挽起褲腿,小腿上果然有一處傷口正在向外麵滲著血珠。芙蓉朝小河眨了眨眼,然後說,我去弄點藥來。芙蓉一出門就停下來,仰著脖子朝樓上喊,佩玉,我哥的腿砸傷了,你有藥嗎?稍待一會兒,佩玉在樓上應道,有點紫藥水,你來拿吧!芙蓉說,我正忙著哩,你送下來吧!說完也不待佩玉回話,就進了屋。隔了一會兒,佩玉下來了,進門就說,是不是還要我幫他搽上。大家都笑著說,你搽的藥,傷好得快。佩玉沒笑,她上前一把捏住大河的腿,另一隻手用棉球蘸了紫藥水便開始塗。大河感到佩玉的手又軟又燙,一股酥麻的味道,順著腿爬遍了全身。他將眼睛盯著天花板時,聽到小河和芙蓉在一旁笑個不停。後來,佩玉一扔他的腿說,這樣行了吧,我負責好得快。大河低頭一看,整條腿都被紫藥水塗滿了,藍不藍,黑不黑的光澤,在電燈光下閃個不停。佩玉也不看他,說,一個大男人,碰破點皮,還要搽藥!佩玉說時,鼻孔裏狠狠地哼了一下。佩玉走後,大河氣惱地說,這女人怎麼像個瘋子!芙蓉說,哥,這事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城裏女人都這樣,比男人還狠。大河說,那怎麼做事還要指望男人!小河說,狠是表麵的,那是一種愛的方式。他們隻顧說話,沒注意到林林已將那瓶紫藥水拿了過去,將自己的兩隻手都塗成了紫色。芙蓉發現後,將林林的屁股打了幾下,然後弄了一盆熱水,將那手按在盆裏拚命地用肥皂搓,結果,林林的手沒有洗幹淨不說,自己的一雙手也被染成紫色。八點鍾,佩玉在樓上喊,要他們上去打牌。大河身上的錢不多,不想打。小河便說如果手氣好就多打一會,手氣不好就少打一會。大河沒辦法。隻好同意。進了佩玉的屋,發現她已洗了澡,換上一套西服,身體各個部位凸凸凹凹地更突出了。大河和佩玉坐對麵,隻要看到她的手或臉,他就心跳不止,亂了方寸之後,手中的牌就亂扔。說來也奇怪,幾乎每次亂扔都扔對了,讓他連和了幾個七對。小河不失時機地說,看來老天爺真的是在成人之美。大河沒有琢磨出這話的意思,佩玉卻是明白了,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臭美!說時,她伸手摸了一個七萬,她也不笑,一推牌,整個一副萬一色加七對杠上開。小河和芙蓉一下子傻了呢。小河輸多了,便開始偷牌。開始兩次成功了,第三次卻被佩玉發現了。不但佩玉生氣,芙蓉也生氣,說難怪別人老找他們的麻煩,原來小河是這麼個小人。小河嬉皮笑臉地說,男人偷牌,女人養漢,這都不犯法。佩玉馬上說,芙蓉,你明天就去找個情人讓他看看。小河說,你光指揮別人,你自己呢,怎麼就不想找一個?大河一直沒吭聲,這時才說,要不打牌就散了,我正想睡覺。小河說,一點不錯,我哥的住處還沒安頓好呢。佩玉說,安頓什麼,我這樓上還有空房,床鋪現成的,睡就是。小河馬上說,我哥真有福,我一直想在樓上睡一回,可總沒機會。佩玉不理他,一個勁地碼牌。這牌打到十二點時才散。小河和芙蓉也不交代什麼就下樓去了,扔下大河一個人待在佩玉屋裏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佩玉也不理他,隻顧收拾屋子。大河逼得沒辦法,隻好開口問,我睡哪